第11章 征肝付6輕取肝付
- 島津之虎
- 散人散心
- 4438字
- 2025-07-25 20:00:00
空氣被炙烤得扭曲變形,肉眼可見的熱浪在焦黃的原野上蒸騰翻滾。
矗立在這片死亡平原中央的肝付城,此刻便是汪洋怒海中一葉絕望的孤舟,被淹沒在島津軍團無邊無際的青色洪流里。
那黑沉沉的鎧甲與天青色的十字紋旗幟,匯集成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死亡之海,在熾烈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慘白光芒,灼燒著每一個守城者的眼睛。
肝付兼續獨自佇立于天守閣頂層箭窗的陰影里。
汗水早已浸透內襯,黏膩地緊貼脊背,帶來陣陣不適的刺癢,他卻渾然不覺。
目光如同淬火的鐵釘,穿透窗外灼熱扭曲的空氣,死死釘在地平線上那片蠕動的黑色潮水邊緣。
那里,島津軍十字紋的軍旗密如荊棘叢林,在無風的酷熱中獵獵招展,仿佛無數嗅到血腥的嗜血群鴉,正迫不及待地等待著盛宴開場。
五重櫓門上懸掛的竹雀紋幔旗,曾經在風中驕傲舒展,象征著家族百年榮光與守護,此刻卻在死寂般的熱浪中頹然垂落,
紋絲不動,像一個被抽干了所有精氣的垂暮老者,無聲地宣告著早已注定的敗局。
城下,死亡的低沉鼓點敲擊著大地。島津義久的一萬精銳,正以新月之陣緩慢而堅定地合攏包圍圈,如同巨鱷緩緩張開的兩顎,要將孤城徹底碾碎吞噬。
最前列的鐵炮足輕方陣,踏著沉重整齊的步伐,無數金屬甲片相互摩擦撞擊,發出連綿不絕、令人牙酸的“咔噠、咔噠”聲,匯成一片;
緊隨其后的弓兵方陣,背負著箭囊,弓弦緊握在布滿老繭的手中。
這混合著金屬、皮革與赤裸裸殺意的腳步聲,匯聚成一股沉悶的雷鳴,碾過干裂的大地,震得城下町屋舍的瓦片簌簌作響,灰塵簌簌落下。
疊席之上,筆挺的身影如同一株即將傾倒的枯松。
禮寢重長,這位肝付家最后的柱石,以最標準的武士姿態跪坐著。
他將那柄跟隨自己轉戰九州、刃口已隱現細微卷刃與缺口的太刀,鄭重地橫置于膝前。
刀柄上纏繞的絲繩,早已被汗水、血漬和無數次緊握浸染成一種沉暗的赭紅色。
他抬起頭,目光艱難地掃過空曠回廊下,那些蜷縮在角落陰影里、如同風中落葉般瑟瑟發抖的侍女們。
最終,那目光凝固在夫人阿琳木子懷中——那個被素色襁褓小心翼翼包裹著的小小生命上。
那里,跳動著肝付家最后一絲微弱的血脈。
“主公,”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被絕望反復捶打后的平靜,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干裂的喉嚨里艱難地擠出,沉重地砸在令人窒息的灼熱空氣中,“城內……僅余七百守軍。
其中半數,是昨日方才從町民中強征的農兵……手握削尖的竹槍,不識戰陣,眼中只有恐懼。
島津義久送來的勸降信中……”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已立血誓,若開城,必保全滿城婦孺百姓性命。”
肝付兼續的指尖,觸碰到案幾上那張冰涼的唐紙。
島津義久親筆書寫的勸降信。
墨跡濃黑沉郁,力透紙背,竟奇異地帶著一絲檀香的清冷余韻,在這充滿焦土、血腥與絕望氣息的天守閣內,顯得如此突兀而極具諷刺。
這縷若有若無的冷香,像一把無形的、淬毒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塵封的閘門。
(二十年前的五月……也是這般悶熱得令人窒息的夏夜嗎?)
記憶的碎片瞬間撕裂現實的帷幕:
年輕的肝付兼續與同樣意氣風發、眼眸如星的重長,就在這座宅邸寬闊的庭院回廊下,借著滿庭月光與搖曳的燭火,徹夜長談。
清冽的酒液在粗糙的陶杯中蕩漾,映著兩張被“天下人”宏愿燒得滾燙的臉龐。
那時的風帶著暑氣,心更是滾燙如巖漿,仿佛整個九州、乃至整個扶桑的命運,都將被他們年輕的雙手重塑。
刀劍所指,是京都腐朽的幕府,是割據四方的群雄,是心中那個以“仁”與“義”為根基的清明盛世藍圖。
(永祿三年!高城川!冰冷的河水!)
記憶的潮水洶涌澎湃,瞬間將他淹沒。
冰冷的河水飛濺在滾燙的臉頰上,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撕裂長空!
三千肝付家的旗本武士,如同燒紅的鐵錐,在他親自擂響的戰鼓聲中,悍然鑿穿了伊東家看似不可撼動的萬人軍陣!
鐵蹄踏碎敵膽,長槍挑飛繪有家紋的指物!
那一刻,勝利的狂嘯如同驚雷炸響云霄,胸中“天下人”的夢想,仿佛已觸手可及!血液在血管里奔騰咆哮!
畫面再次猛烈切換:
(天守落成!金漆閃耀!)
嶄新的天守巨閣拔地而起,巍峨地俯瞰著四方疆土。
禮寢重長,這位他最信任的兄弟與臂膀,帶著自豪的笑容,指揮著工匠,親手將一塊巨大的、閃耀著奪目光澤的金漆匾額,懸吊于天守閣最高層——“志在凌云”!
四個雄渾的大字在五月的驕陽下金光燦燦,氣吞山河!
工匠們震天的歡呼,家臣們眼中毫不掩飾的崇敬與狂熱,那一刻,凌云之志仿佛已非虛妄的夢囈,而是即將鋪展的現實!
視線猛地被拉回,模糊地聚焦于頭頂。
那塊曾輝煌無比的“志在凌云”匾額,耀眼的金漆早已大片大片地剝落、龜裂,露出底下暗淡腐朽、爬滿蟲蛀痕跡的木色底色,
蛛網與厚厚的灰塵如同裹尸布般覆蓋其上。正如我心中那個曾熊熊燃燒、照亮整個青春的“天下人”之夢,
早已被冰冷的現實與無情的鐵蹄碾得粉碎,只剩下滿地無法拾掇、散發著失敗腐臭的殘渣。
這破碎的野心帶來的窒息感,遠比城外那一萬虎視眈眈的敵軍更令人絕望。
“兼續大人……”輕柔而哀傷的聲音,如同幽谷中的一絲微風,將肝付兼續從記憶的泥沼深處艱難地拉回現實。
阿琳木子,他的妻子,臉上猶帶未干的淚痕,卻努力地、近乎笨拙地擠出一絲溫婉的笑容,
小心翼翼地將懷中那個小小的襁褓,遞到他因長期握刀而骨節分明、此刻卻顯得異常僵硬的手臂間。
“您看……”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指尖輕輕拂過嬰兒柔嫩的臉頰,“這孩子的眼眸,多么像您當年初陣時的模樣……清澈,又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堅定……”
肝付兼續低下頭。
襁褓中的嬰孩,渾然不知滅頂之災已如黑云壓城,正咧開無牙的小嘴,對著他模糊的輪廓發出“咯咯”的、毫無陰霾的純凈笑聲。
那雙眼睛,清澈見底,如同秋日雨后洗過的晴空,不染一絲塵埃。這無邪的笑容,這雙純凈的眼眸,卻像一把在爐火中燒得通紅的匕首,帶著毀滅的溫度,狠狠刺入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
痛得他眼前發黑,幾乎要弓下腰去,無法呼吸。
(若我執意抵抗……玉石俱焚……)
“砰!嘩啦——!”“滾開!賤民!”“我的孩子!求求你們!別踩!”
城下驟然爆發的、如同火山噴發般的巨大騷動,猛地打斷了他幾乎要被痛苦撕裂的思緒!
凄厲到變調的哭喊、絕望瘋狂的推搡撞擊聲、守衛武士粗暴兇戾的喝罵與刀鞘、槍桿砸在肉體上的沉悶鈍響……
混亂狂暴的聲浪,穿透了厚重的木壁與緊閉的窗欞,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洶涌地灌入死寂的天守閣頂層!
是饑餓到發狂的町民!在島津武士的驅使下,如同絕望的獸群,正不顧一切地沖擊著城墻!
婦女瀕死的尖叫聲、幼兒被混亂人潮踩踏發出的撕心裂肺的、非人的啼哭聲……
交織成一曲來自地獄最深處的殘酷序曲,一聲聲,重重敲擊在肝付兼續的耳膜上,也敲擊在他搖搖欲墜的靈魂上。
明日此刻……懷中這雙清澈如水的眼眸,難道就要在焚城的沖天烈焰中永遠凝固?化為兩粒焦黑的炭球?
這個念頭帶來的、冰冷徹骨的恐懼,瞬間如同北海的寒潮,徹底淹沒了所有殘存的、關于“尊嚴”與“武士道”的微弱星火。
西之丸。
厚重的包鐵側門,在令人牙酸的、仿佛垂死呻吟般的“吱嘎——”聲中,被悄然推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
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銀瀉地,無聲地流淌進來,在地面投下一道慘白的光痕。
這光痕,不偏不倚,正好照亮了禮寢重長鎧甲前胸上那個象征家族血脈與無上榮耀的“白色”家紋上。
這位也曾領軍踏破敵陣的智將,此刻卻佝僂著背脊,仿佛一夜之間被無形的巨山壓垮,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與鋒銳,疲憊佝僂得如同在貧瘠田埂上掙扎了一生的老農。
他艱難地回過頭,渾濁的目光越過低矮的町屋,投向天守閣最高處那一點在濃重黑暗中搖曳掙扎的微弱燈火,眼中充滿了復雜難言的、幾乎要將靈魂撕裂的痛苦與一種磐石般的決絕。
“主公……”他對著那片虛空,對著燈火的方向,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沙啞到極點的聲音低語,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請原諒重長今日的僭越與……不忠。
您……可以為心中那不曾熄滅的理想之火,為武士不容玷污的尊嚴,選擇以烈火為筆,鮮血為墨,在這天守之巔,為肝付家譜寫下最壯烈、最純粹的終章。
但……這滿城在刀鋒下瑟瑟發抖的婦孺,這些世代依附于肝付家屋檐下、手無寸鐵、只求一口活命食糧的町民……他們需要活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如同破舊的風箱,
“需要卑微地、卻真實地呼吸著明天的空氣,去見證……無論那即將到來的新時代,將是何等模樣。”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碾碎的靈魂里擠出來的悲愴挽歌。
在他的示意下,守衛西之丸的三百名臨時征召、面黃肌瘦的農兵,沉默地、帶著一種近乎解脫的麻木,將手中簡陋粗糙、連槍頭都只是削尖淬火的竹槍,輕輕地、幾乎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布滿塵土與腳印的石地上,發出一片沉悶而短促的“噗噗”聲。
武器落地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柄柄無形的重錘,狠狠敲擊在每一個目睹者的心臟上,敲碎了最后一絲抵抗的意志。
他們身后,那些擠在町屋狹窄陰影里的百姓,壓抑已久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絕望無助的啜泣聲,
終于再也無法抑制,低低地、連綿地彌漫開來,與遠處天守閣方向隱隱傳來的、越來越清晰密集的鐵炮轟鳴聲,交織成一曲令人心碎的、肝付城最后的絕望挽歌。
天守閣頂層。
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
肝付兼續的手指,正極其緩慢地撫過一件折疊得整整齊齊、卻色澤黯淡、隱隱散發出樟腦與陳舊塵埃氣息的菊紋陣羽織。
這是先祖傳下的戰袍,象征著家族的起源與榮光。
每一道繁復的金線刺繡,每一片怒放的菊紋,都浸染著百年的榮耀與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責任。
指尖傳來絲織物特有的冰涼細膩觸感,卻絲毫無法冷卻心中那翻騰咆哮。
就在此刻——
“轟!轟轟轟——!!!”
震耳欲聾、仿佛天崩地裂般的鐵炮齊射聲,如同九天落下的連綿驚雷,在本丸方向猛烈炸響!
緊接著,是更加密集、節奏精準冷酷得令人心臟停跳的連續射擊聲!
“釣瓶擊!”島津軍新式的高效如機械的輪射戰術!
這無情而致命的聲音,如同最后的喪鐘,清晰地宣告:本丸,肝付城最后的血肉防線,已被徹底撕裂、碾碎!
“嘭嚓——!”
繪有松鶴圖案的精致紙門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從外面狠狠撞開,破碎的木屑如同飛雪般四濺!
三名渾身浴血、幾乎成了血人的旗本武士,踉蹌著、相互攙扶著沖了進來!
他們曾經華麗的具足上,布滿了猙獰的刀斧劈痕、深深的箭孔和噴濺狀的、已然發黑的暗紅血污,頭盔歪斜,露出布滿血污和汗水的臉,胸膛劇烈起伏,喘息聲如同破損的風箱。
然而,即使在這絕境之中,瀕臨崩潰的邊緣,他們手中緊握的太刀,刀身依舊閃爍著寒光,保持著最完美的、隨時可以斬出的弧度
這是武士之魂,在肉體毀滅前最后的、不屈的倔強。
“主公!!”為首的老武士嘶聲力竭,聲音因劇痛、濃煙和極度的焦急而扭曲變形,如同砂紙摩擦,“密道!西之丸側……請速移駕密道!我等……誓死為您斷后!”
他布滿血絲的眼中,是赴死的決然,卻也難掩深重的、對結局的絕望。
肝付兼續看著他們視死如歸、卻掩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絕望眼神,心中翻涌的巖漿奇跡般地平息了。
一種奇異的、近乎真空般的平靜籠罩了他。甚至,一絲解脫般的、近乎虛幻的輕笑,悄然爬上了他干裂的嘴角。
“密道?”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如同深潭古井,目光緩緩越過他們染血的身軀,投向那件承載著家族重量的菊紋陣羽織,投向窗外那片被越來越近的火光映得通紅、如同地獄入口般的夜空,“真正的密道……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