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間城港口的晨光慵懶地灑在海面上,將三十余艘關船的木質船殼鍍上一層虛假的暖金色。
海風帶著咸腥,吹拂著懶散的帆索。
水手們打著哈欠,慢吞吞地整理著纜繩,擦拭著甲板,動作間透著一股午前特有的倦怠。
值夜的哨兵靠在瞭望臺的木柱上,眼皮沉重地耷拉著,幾乎要將這平靜無波的海面看進夢鄉里去。
港灣內,只有單調的海浪拍打船舷的嘩嘩聲,以及海鳥偶爾掠過的鳴叫。
誰也沒有望向那水天相接的遠方,更不會注意到,在那條被陽光模糊了界限的海平線上,悄然浮現出幾個微不可察的黑點。
“嗯?”一個年輕哨兵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下意識地瞇起,朝著海平線方向望去。
那幾個黑點似乎……在動?而且……在變大?
僅僅幾個呼吸之間,疑惑變成了驚愕!
那些黑點并非幻覺,而是船!龐大的戰船!它們正以一種令人心悸的速度,破開蔚藍的海面,朝著港口直撲而來!
船影急速放大,桅桿如林,巨大的船帆鼓滿了風,如同饑餓的海獸張開的巨口!
“敵……敵襲!是船!好多戰船!”年輕哨兵的聲音因為極度驚恐而扭曲變調,尖利得幾乎撕裂了港口的寧靜。
他手忙腳亂地抓起懸掛在旁邊的銅錘,用盡全身力氣砸向同樣銹跡斑斑的警鐘!
“當——!當當當當——!”
刺耳、急促、瘋狂的警鐘聲驟然炸響,如同瀕死的哀鳴,瞬間撕裂了港口的慵懶!
“什么?”
“警鐘?!”
“敵襲?在哪?!”
碼頭上、甲板上,所有肝付家的水手和士兵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鐘聲驚得跳了起來!
茫然、困惑瞬間被席卷而來的恐慌取代!人們慌亂地奔跑,互相推擠,尋找武器,沖向船舷或岸邊。然而,一切都太遲了!
旗艦安宅船那巨大的船艏,如同攻城錘般劈開浪濤,一馬當先沖在最前。
船頭高聳的艏樓上,種子島時堯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矗立。海風卷起他猩紅的陣羽織下擺,獵獵作響。
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眼睛,如同淬火的寒鐵,死死鎖定著前方一片混亂的國間港口。
他手中那柄象征指揮權的軍配團扇,在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
時機已至!
手臂沉穩而有力地抬起,團扇尖端直指港口內那些如同受驚魚群般亂竄的肝付關船!
“鐵炮隊——!”時堯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穿透海風與警鐘的喧囂,清晰地傳遍旗艦甲板,“瞄準敵船帆、纜!目標——癱瘓!”
“得令!”鐵炮大將的吼聲應和著。
旗艦船頭,早已嚴陣以待的三百名鐵炮足輕,動作整齊劃一!
黑洞洞的槍口瞬間抬起,如同毒蛇昂首。點燃的火繩閃爍著致命的紅芒,刺鼻的火藥味彌漫開來。
“放——!”
時堯手中的團扇猛地揮落!
“砰!砰砰砰砰砰——?。?!”
旗艦的怒吼如同第一聲驚雷!緊接著,側翼數艘安宅船上的鐵炮隊同時響應!
震耳欲聾的轟鳴連成一片,如同密集的雷霆在港口入口處炸響!濃烈的白煙瞬間噴涌而出,遮蔽了船首!
數百顆灼熱的鉛彈,帶著刺耳的尖嘯,如同死亡的蜂群,越過波光粼粼的海面,精準地撲向肝付水師!
“噗嗤!噼啪!嘣——!”
鉛彈無情地撕裂了亞麻編織的巨大船帆!堅韌的麻布瞬間被洞穿出無數破洞!
粗大的主帆纜繩被強勁的沖擊力狠狠打斷,發出沉悶的崩裂聲!被擊中的桅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木屑紛飛!
僅僅一輪齊射,港口內數艘關船的主帆如同被無形巨手撕扯的破布,頹然垂落或歪斜,瞬間失去了動力!
水手們驚恐的尖叫混雜著帆索斷裂的巨響,港口徹底陷入混亂的漩渦!
“火船隊——!”種子島時堯的吼聲沒有絲毫停頓,冷酷得如同冰原寒風,“出擊!”
命令如同點燃引信的火花!數十艘早已準備就緒、體型相對狹長的火船,被水手們奮力點燃!
船身上覆蓋的厚厚稻草、浸透了猛火油的引火物,以及船艙內填塞的硫磺硝石,遇火即燃!
橘紅色的火焰如同地獄之花,瞬間在船體上爆裂綻放,發出“轟”的咆哮!濃煙滾滾,刺鼻的焦糊味與海腥味混合,彌漫開來!
“放索!推出去!”水手們砍斷纜繩,用長桿奮力將熊熊燃燒的火船推離母艦!
海風!此刻成了島津家最致命的幫兇!
強勁的海風鼓動著火船那早已被火焰吞噬的殘破風帆,推動著這數十座移動的火山,帶著一往無前的毀滅氣勢,順著風勢,
朝著港口內那些因失去風帆而行動遲緩、甚至互相碰撞擠作一團的肝付關船猛沖而去!
“火!火船!快躲開??!”
“劃槳!快劃槳!躲開!”
“砍斷纜繩!棄船!跳海!”
絕望的嘶吼響徹港口!肝付家的水手們驚恐萬狀,有的拼命試圖劃動船槳,但失去風帆的笨重關船在混亂中寸步難行;
有的則直接跳入冰冷的海水,試圖遠離這死亡火焰。
避無可避!
“轟隆?。?!”
“哐——嗤啦——!”
一艘燃燒的火船狠狠地撞上了一艘試圖轉向的關船側舷!巨大的沖擊力讓兩艘船都劇烈搖晃!
燃燒的碎木和熾熱的火焰如同附骨之蛆,瞬間濺射、粘連到關船的船帆、船舷、甲板!
干燥的木頭和纜繩如同最好的燃料,貪婪地舔舐著火焰,火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蔓延!
緊接著,第二艘、第三艘火船也狠狠地撞入肝付船隊之中!
烈焰沖天而起!火借風勢,風助火威!橘紅、明黃、暗紅的火舌瘋狂地舔舐著木質船體,發出噼啪爆響和木材斷裂的呻吟!
七八艘關船頃刻間變成了漂浮在海面上的巨大火炬!滾滾濃煙如同猙獰的黑龍,直沖云霄,遮蔽了陽光!
空氣中充斥著皮肉燒焦的惡臭和木材燃燒的濃煙,令人窒息。被火焰吞噬的水手發出非人的凄厲慘嚎,
如同地獄傳來的悲鳴,有人渾身是火跳入海中,只留下“嗤”的一聲輕響和一縷白煙。
港口,化作了煉獄火海!
種子島時堯冰冷的目光掃過那片沸騰燃燒的死亡之海,如同鐵犁劃過焦土。
他緩緩拔出了腰間的太刀,雪亮的刀鋒在濃煙與火光映照下,反射著妖異的紅芒。
“登陸部隊——!”他的聲音如同寒鐵墜地,斬釘截鐵,“目標——港口灘頭!登陸!肅清殘敵,殺死?。 ?
“板載——?。?!”
早已在運輸船上等待多時、憋足了殺氣的島津足輕們,爆發出震天的怒吼!
無數小船如同離弦之箭,從大船的陰影中蜂擁而出,船槳翻飛,劈波斬浪,朝著烈焰與濃煙籠罩下的國間港灘頭猛撲而去!
國間城的城門在震天的喊殺與港口燃燒的轟鳴中轟然洞開!
沉重的吊橋砸落在護城河岸,激起渾濁的水花。一彪人馬如同黑色的鐵流,洶涌而出!
當先一騎,正是肝付家猛將干宸清年!他騎著一匹神駿的漆黑戰馬,馬身披掛簡陋的皮革護具,手中緊握一柄長達丈余、槍刃閃著幽冷寒光的巨大身槍!
身后,是八百名同樣騎乘戰馬、手持長槍或太刀的騎兵,再后面,是勉強集結起來、臉上猶帶驚惶的三千足輕!
港口方向沖天的火光和濃煙,以及海面上那如同地獄降臨般的燃燒船隊,讓干宸清年目眥欲裂!
但他別無選擇!港口若失,國間城門戶洞開!他必須將敵人堵在灘頭!
“島津賊子!欺人太甚!”干宸清年怒吼著,聲音如同受傷的猛虎咆哮,試圖壓過港口的喧囂和己方士兵的恐懼。
“兒郎們!隨我沖!不要怕他們的鐵炮!沖散他們!把他們趕下海喂魚!殺——!”
他猛地一夾馬腹,黑色戰馬如同離弦之箭,率先沖出!手中大身槍平舉,槍尖直指前方灘頭上正如同潮水般涌上岸的島津足輕!
身后八百騎兵發出狂野的戰吼,緊隨其后,催動戰馬開始加速!
馬蹄踐踏著松軟的沙灘,發出沉悶如雷的轟鳴,卷起漫天沙塵!三千足輕也鼓起最后的勇氣,揮舞著長槍竹束,嘶吼著跟隨沖鋒!
整個肝付軍如同一道決堤的洪流,試圖用騎兵的沖擊力,將剛剛登陸立足未穩的島津軍沖垮、碾碎!
然而,迎接他們的,并非預想中的混亂和驚慌。
在灘頭最前沿,距離洶涌而來的肝付騎兵不足百步之地,一片鐵灰色的死亡之墻早已森然矗立!
三百名種子島家的鐵炮足輕,如同鋼鐵鑄造的塑像,沉默地分列成清晰的三排。
第一排單膝跪地,槍托抵肩;第二排穩穩站立;第三排則已完成裝填,嚴陣以待。
黑洞洞的槍口如同冰冷的復眼,整齊地指向煙塵中越來越近的肝付騎兵洪流!
空氣仿佛凝固,只剩下火繩燃燒的細微滋滋聲和對面馬蹄撼動大地的恐怖鼓點!
“第一排——!”鐵炮大將的聲音冷酷無情,“放!”
“砰!砰砰砰——!”
第一排跪射的鐵炮手幾乎同時扣動扳機!
震耳欲聾的轟鳴瞬間壓過了馬蹄聲!濃烈的白煙從陣列前方噴涌而出!
灼熱的鉛彈風暴如同無形的巨鐮,狠狠掃入肝付騎兵沖鋒的鋒矢陣!
“噗嗤!”“唏律律——!”
沖在最前的十數名騎兵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鐵墻!
戰馬悲鳴著轟然栽倒,巨大的慣性讓馬背上的騎士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甩飛出去!
鉛彈輕易撕裂了薄弱的馬甲和騎士的皮甲,血花在煙塵中凄厲綻放!沖鋒的勢頭為之一滯!
“第二排——上!放!”鐵炮大將的命令無縫銜接!
第二排鐵炮手踏前一步,槍口越過尚未散盡的硝煙,再次鎖定目標!
“砰!砰砰砰——??!”
第二輪齊射!更加密集!更加致命!鉛彈如同冰雹般砸入后續涌上的騎兵隊列!
更多的戰馬和騎士慘叫著倒斃!高速沖鋒的騎兵一旦倒下,立刻成為后方同伴無法逾越的障礙!
人仰馬翻!自相踐踏!原本還算整齊的沖鋒陣型瞬間陷入可怕的混亂!
“第三排——!放!”
第三輪齊射!如同最后的審判!鉛彈無情地收割著生命,撕碎著勇氣!肝付騎兵的沖鋒徹底崩潰了!
幸存的戰馬驚恐地嘶鳴,不受控制地原地打轉或試圖掉頭!僥幸未死的騎士在同伴和戰馬的尸體間徒勞地掙扎,臉上寫滿了極致的恐懼!
干宸清年位于沖鋒隊列的中后部,親眼目睹了前方如同被地獄鐮刀收割般的慘狀!
他睚眥欲裂,心如刀絞!那連綿不絕、如同死神低語的鐵炮轟鳴,每一次響起都帶走了他視若珍寶的騎兵!他狂吼著,試圖穩住陣腳,繼續沖鋒!
“不要停!沖過去!沖過去就……”
話音未落!
“唏律律——!”一聲凄厲到極點的馬嘶在身側響起!他胯下那匹神駿的黑馬猛地一個趔趄,前蹄瞬間軟倒!
巨大的慣性將干宸清年狠狠地向前甩了出去!
他重重地摔在松軟而滾燙的沙灘上,沉重的鎧甲撞擊地面,發出沉悶的巨響!塵土飛揚!
他掙扎著撐起身體,眼前陣陣發黑。回頭望去,只見心愛的戰馬倒臥在血泊之中,馬頸處一個猙獰的血洞正汩汩冒著熱血,馬身還在劇烈地抽搐。
一枚鉛彈,精準地擊碎了這匹良駒的生命。
“清年大人!”幾名親兵驚恐地撲過來攙扶。
干宸清年甩開親兵的手,拄著那柄沉重的大身槍,踉蹌著站起。頭盔歪斜,甲胄上沾滿沙土和刺目的血跡。
他抬眼望去,視野所及,是人間煉獄!
灘頭前方,島津的鐵炮陣依然如同冷酷的死神,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輪射!
每一次轟鳴,都伴隨著己方士兵的慘叫和倒下。而自己帶來的三千足輕,在目睹了騎兵慘烈的覆滅和這無休止的鐵炮屠殺后,早已徹底崩潰!
哭喊著丟下武器,像無頭蒼蠅般四散奔逃,互相踐踏,將后背完全暴露在島津軍后續登陸部隊的刀鋒之下!
灘頭上,島津的十字紋旗越來越多,登陸的足輕如同灰色的潮水,開始向城內蔓延!
敗了!一敗涂地!
一股深沉的苦澀和無力感瞬間淹沒了干宸清年。他望著那些在鐵炮轟鳴中不斷倒下的肝付家士兵,
望著遠處港口依舊在熊熊燃燒的艦隊殘骸,望著國間城方向升起的滾滾黑煙……
“島津家的鐵炮……”干宸清年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沙啞的聲音帶著無盡的悲涼與一絲奇異的釋然。
“果然……名不虛傳……我肝付……輸得不冤……”
他猛地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充滿硝煙、血腥與失敗氣息的空氣全部吸入肺中!
眼中最后一絲迷茫消散,只剩下如同瀕死野獸般的決絕!他雙手緊握那柄陪伴他征戰半生的巨大身槍,槍尖斜指前方那片如同鋼鐵叢林般推進的島津軍陣!
“肝付家武士干宸清年在此——!”他用盡全身力氣發出最后的咆哮,聲震四野,竟短暫地壓過了鐵炮的轟鳴!“島津的鼠輩!可敢與某一戰!”
吼聲未落,他已如同撲火的飛蛾,拖著受傷的軀體,揮舞著沉重的大槍,獨自一人,朝著那片死亡的鋼鐵叢林發起了最后的、悲壯的沖鋒!
沉重的腳步在沙灘上踏出深深的腳印,每一步都濺起混著血水的沙礫!他放棄了防御,將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憤怒、所有的絕望,都灌注在這柄大槍之上,槍尖劃破空氣,發出凄厲的尖嘯!
“找死!”島津鐵炮隊中,數名組頭眼中閃過厲芒。
“瞄準!”
“放!”
十數支鐵炮的槍口瞬間調轉,黑洞洞地指向了這孤身沖鋒的身影!
“砰!砰砰砰——!”
密集的鉛彈風暴,如同死神的擁抱,瞬間將干宸清年魁梧的身軀徹底籠罩!
“噗!噗嗤!噗嗤噗嗤——!”
血花在他胸前、腹部、肩頭、甚至頭盔上同時爆開!
巨大的沖擊力將他沖鋒的勢頭硬生生打斷!
大身槍脫手飛出,遠遠地插在沙地上!
干宸清年身體劇烈地搖晃著,如同被狂風吹打的朽木,腳步踉蹌著向前又踏出兩步,每一步都在沙灘上留下一個觸目驚心的血腳印。
他低頭,看著自己胸前鎧甲上那數個正汩汩冒血的破洞,嘴角溢出大股大股混合著內臟碎塊的黑紅色血沫。
“呃……”一聲模糊的、意義不明的嘆息從喉嚨深處擠出。
隨即,他眼中的光芒徹底熄滅。那具如同鐵塔般的身軀,帶著一身被鉛彈撕扯得支離破碎的鎧甲,如同傾倒的山岳,沉重地、筆直地向后轟然倒下,
重重砸在溫熱的、浸透了鮮血的沙灘之上,激起一片猩紅的沙塵。
肝付家最后一位能戰的猛將,以最慘烈的方式,倒在了國間城最后的門戶之前,倒在了島津家那令人絕望的鐵炮轟鳴聲中。
干宸清年的戰死,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殘存的肝付軍徹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
灘頭完全失守,登陸的島津軍如同灰色的潮水,開始向國間城內洶涌蔓延。
城墻上,象征肝付家統治的旗幟被粗暴地扯下,扔進燃燒的港口火焰之中。
當夕陽的余暉將海面染成一片凄艷的血紅時,一面巨大的、嶄新的白底黑十字紋旗,在國間城最高的櫓樓頂端,迎著帶有濃烈焦糊與血腥氣息的海風,
冉冉升起,獵獵飛揚!旗幟之下,是化為一片火海與廢墟的港口,是鋪滿尸骸的灘頭,是殘垣斷壁的城池。
肝付家在這片土地上最后的據點,連同他們稱霸薩摩的野心,在島津家精心編織的烈焰與鐵炮的死亡羅網中,一同燃盡了最后的光。
薩摩半島的蒼穹之下,唯有那面十字紋旗,在硝煙彌漫的風中,宣告著一個新時代的降臨——屬于島津的時代,再無可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