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陽廠技術科的實驗室里，一股刺鼻的化學品氣味揮之不去，即便兩臺排風扇開到最大，依舊嗆人。

李明華的臉上罩著一個厚厚的紗布口罩，眉頭緊鎖，手里拿著一根玻璃棒，正在小心翼翼的攪動著燒杯里粘稠的乳白色液體。

旁邊的工作臺上，擺著幾個燒得焦黑變形的塑料塊，那是之前失敗的試驗品。

“濤哥，還是不行。”

李明華放下玻璃棒，聲音隔著口罩顯得有些沉悶。

“我們試了十幾種配方，添加了從市化工三廠能找到的所有阻燃劑，最好的結果也只能達到HB級標準。離德國人要求的V-0級，差得太遠了。”

V-0級，意味著塑料在明火中燃燒，離開火源后必須在十秒內自行熄滅，并且不能有燃燒物滴落。

這在1980年的中國，是一個近乎苛刻的技術指標。

林濤拿起一塊焦黑的塑料殘骸，用手指捻了捻，殘骸立刻碎成了粉末。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實驗臺上那些瓶瓶罐罐。

上面貼著手寫的標簽：三氧化二銻，十溴二苯醚，氫氧化鋁。

這些已經是他們能找到的最好的材料了。

另一個難題擺在另一張桌子上。

幾個技術員正圍著一個簡易的測試臺，上面連接著示波器。

示波器的綠色屏幕上，一條雜亂的波形在不停的跳動，充滿了毛刺和尖峰。

“電源濾波也遇到了瓶頸。”

一名技術員回頭報告，臉上滿是疲憊。

“我們按照國外電路圖仿制了濾波器，但是找不到合適的X電容和共模電感，用國產元件替代后，效果很差，電磁干擾還是嚴重超標。”

實驗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五萬臺的出口訂單，四百美金的單價，這像一座金山，但通往金山的路上，橫著兩條難以逾越的鴻溝。

夜深了，廠區里大部分的燈光都已熄滅，只有林濤辦公室的窗戶還亮著。

他沒有開大燈，只留了一盞臺燈。

昏黃的光暈籠罩著辦公桌的一角，桌上攤著一張空白的稿紙和一支鋼筆。

林濤靠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四周的寂靜讓他能更清晰的聽到自己腦海中的聲音。

“紅星，分析V-0級阻燃ABS塑料的分子結構及工業合成路徑。”

“指令接收。數據分析中，正在構建分子模型。分析完成：核心在于溴系阻燃劑與三氧化二銻的協同作用。”

“當前國內生產的十溴二苯醚純度不足，且與ABS樹脂的相容性差，導致材料力學性能下降和阻燃效率低下。”

一幅極其復雜的分子結構圖在林濤的腦海中展開，無數的數據流在旁邊飛速閃過。

“提供解決方案，目標：使用海峰市化工三廠現有設備和原料，實現V-0級阻燃ABS材料的穩定生產。”

“方案推演中。優化路徑已生成：”

“一，對溴化反應釜進行改造，增加二級精餾塔，將十溴二苯醚純度提升至97%以上。”

“二，引入有機硅烷作為偶聯劑，改善阻燃劑與樹脂的界面相容性。”

“三，調整注塑工藝參數，將熔融溫度控制在215攝氏度，模具溫度85攝氏度，以防止阻燃劑分解。”

一份詳細的工藝流程圖和設備改造圖紙在林濤的腦海中清晰呈現，每一個閥門的型號，每一根管道的口徑，都標注得一清二楚。

他又將注意力轉向第二個難題。

“紅星，基于新陽廠現有元件供應，設計符合VDE標準的EMI濾波器。”

“指令接收。檢索元件庫：滬市無線電十四廠生產的CZT-1型鐵氧體磁芯性能符合要求。”

“分析計算中……方案生成：共模電感采用CZT-1型磁芯，直徑0.8毫米漆包線雙線并繞25匝。X電容采用兩只0.1微法的CBB電容串聯使用。Y電容采用高壓瓷片電容。”

精確的繞線匝數，具體的元件型號，一個完整的電路圖在黑暗中點亮了他的思緒。

林濤睜開眼，眼中不見疲憊，反而透著一股清亮。

他拿起鋼筆，在臺燈下的稿紙上迅速書寫起來。

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

他畫的不是草圖，而是可以直接用于生產的正式工程圖紙。

復雜的化學反應流程，精密的設備改造方案，清晰的電路設計圖，在他的筆下一一呈現。

第二天清晨，當李明華和幾個技術骨干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進辦公室時，看到的是林濤辦公桌上那幾張墨跡未干的圖紙。

“這是……”

李明華拿起那份關于塑料改性的工藝方案，只看了一眼，整個人就像被電流擊中一樣，瞬間呆住了。

圖紙上所描繪的工藝流程，巧妙的繞開了他們之前的技術壁壘，思路之清奇，設計之大膽，讓他這個科班出身的技術科長都感到匪夷所思。

“按照這個方案去改造化反應釜。”

林濤的聲音平靜而有力，他指了指另一張圖紙。

“還有這個，讓繞線車間馬上試制一批新的電感，參數都在上面。”

沒有過多的解釋，但圖紙上每一個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的數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說服力。

一周后，舊反應釜旁，新建的精餾塔在陽光下泛著銀色的金屬光澤。

第一批經過改良工藝生產出來的乳白色ABS塑料顆粒，被送到了新陽廠的注塑車間。

四號車間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王紅林拿著一個噴燈，藍色的火焰對準了剛剛注塑成型的新隨身聽外殼。

塑料在高溫下開始卷曲，開始冒出白煙，但并沒有像之前那樣燃燒起來。

當王紅林移開噴燈，外殼上的火苗掙扎了不到三秒鐘，便自行熄滅了，只留下一塊黑色的碳化區域，沒有一滴熔融物滴落。

“成了！”

實驗室里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

林濤也松了一口氣，紅星雖然給出了解決辦法，但是沒有經過實驗的檢驗，誰也不敢大意。

王紅林趕緊去聯系德國方面，進行樣品確認的相關事宜。

新陽廠一旦拿下這筆訂單，自身因為盤下二機廠的債務問題也會得到極大的緩解。

就在大家還沉浸在喜悅的氛圍中時，設備上的燈光全都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