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吹過,已有山鳥知花氣暖,時時鳴于春澗之中。
夜半月色溶溶,籠罩峰嶺林木,潑下一片銀輝,照得山中清幽。
雖月明星稀,卻可山野趕路。
“三位師父保重身體,待弟子下山歸來。”
顧辰拎上包裹,手持長劍,站在屋前。
以防被嵩山派的人探知到行蹤,他準備向北行去,穿山越嶺而出。
“萬事以安全為主。”成不憂面帶愁容,殷切叮囑。
“各方風俗,多加感悟。”叢不棄罕見的不再輕浮,音容正經(jīng)。
“去吧,莫要忘了勤勉修行。”月色如紗,映得封不平的臉色柔和,他朝著遠處一揮衣袖。
顧辰點頭,轉(zhuǎn)身下山,踩著月光,順著崖徑起縱跳躍,帶起蕭蕭風聲。
“唉。”
崖前,緊盯顧辰身影的成不憂,深深嘆了口氣。
“多待幾日再走,又能如何。”他話語中帶有濃濃怨懟。
“遲早要走,何必盤桓日許自尋煩惱。”封不平輕聲回道。
“匆促之下,仍有許多言語未曾托囑,我如何安心?”成不憂還是不滿。
“你又能護他幾時。”
封不平抬首望月,目光沉沉,深邃如夜。
“師哥,師兄,總要護他一段路途吧。”叢不棄不由開口。
“若不是你,怎會如此?”成不憂怨怒還未消散,狠狠瞪眼過去。
“他獨自一人反倒安全,何況你我隨行,以他內(nèi)力,豈能不有所察覺?”
“師哥,你何以臨行前才突然讓他修習內(nèi)功,又不愿多加解釋?”
叢不棄提起方才屋內(nèi),封不平讓顧辰劍氣雙修的話。
其實劍氣雙修一事,他師兄弟三人都心知肚明。
當年劍宗敗于氣宗之后,他三人心生迷茫,一度也曾懷疑是否練氣真比練劍更高一籌。
而在外游蕩的近十余年內(nèi),除探查劍宗殘余門人之外,也是尋找能夠勝過紫霞氣功的內(nèi)功秘籍。
可惜一直未能找到。
不過這段時間他三人一直精研內(nèi)功,亦有不少長進。
于是一致得出結(jié)論,氣功之道終究不如劍招奧妙高絕。
寧清羽能靠紫霞氣功,以一己之力擊敗劍宗眾多高手,不過是其人天賦異稟,于武道一途走的更遠罷了。
劍宗之所以輸,不是劍招理念有誤,而是并無寧清羽這般超絕資質(zhì)之人。
雖堅持劍招理念不變,但三人同樣認定,內(nèi)功亦是劍道根本。
之后隱居中條山,三人專心悟劍,內(nèi)功修行也不曾落下。
而收下顧辰后,發(fā)現(xiàn)他于劍道之上的天賦可謂高絕,便只讓他專門練劍。
不過發(fā)現(xiàn)顧辰偷偷花時間修煉內(nèi)功時,三人也未阻止。
但亦未明言此事。
現(xiàn)今小辰獨自在外,倉促之下師哥突然有此一言,就不怕日后他走錯了路,丟失劍本初心?
從不棄不解。
聞聽此問,封不平回首望向夜色下婆娑山林,解釋道。
“當初不愿告知此事,除讓他專心練劍外,亦是讓他牢記劍宗大仇。
如今驟然說及,便是要他知曉,我等或已不在意劍氣之爭。”
封不平語氣幽幽,“等他日后歸來,發(fā)現(xiàn)我等離去,亦當不至擔憂我等安危,作出過激舉動。”
“而不加解釋,以小辰之聰慧,過多言語下他豈能不察覺我之意圖?”
聽完這話,從不棄心下怔怔,沒想到封不平竟是擔心顧辰歸來后做出傻事。
感受到封不平對顧辰的愛護之意,他一時間心緒難平。
這般維護,師哥也是舍不得棄小辰而走吧,但卻不得不這么做。
從不棄不由思緒雜亂,喃喃道:“劍氣之爭,劍氣之爭。”
“若當初沒有這劍氣之爭,該有多好。”
封不平和成不憂默然不語。
為這劍氣之爭,他二人半生掙扎,煎熬苦修,又何嘗未這般想過?
“師哥,你當年首次下山時,心情如何?”
還是成不憂率先回過神來,他性烈如火,本就不是多愁善感的性情。
“當時心中所想便是不墮華山之威名,不負師門之栽培。”
封不平思索片刻后說道。
“師哥你總是這般嚴謹。”
成不憂搖了搖頭,又看向叢不棄。
“師弟,你呢?”
“我只擔心別有哪個不開眼的淫賊看上我,半夜給我擄了去。”
“你出身華山,哪有淫賊敢惦記你?”
成不憂說罷又哈哈大笑,“不過敢這般想的,定是巨賊大盜,你武藝平平,還真逃脫不掉。”
叢不棄跟著呵呵一樂,問道,“師兄你呢?”
“我?”
成不憂胸膛一挺,豪氣沖天。
“當然是闖出偌大名氣,聲傳天下,快意縱情,笑傲江湖。”
隨后話音一轉(zhuǎn),看向遠處顧辰,“不過到底是沒能如愿,現(xiàn)在就讓我這徒兒替我實現(xiàn)吧。”
封不平赫然一笑。
“你我承宗門重任,受天資所限,困頓至今寂寂無聲,難免蹉跎,小辰卻是不同。
那便讓他替我等圓心中所愿,縱情揚名,笑傲江湖。”
風過山谷,傳出陣陣嗚咽,偶從遠處傳來不知名蟲豸的低吼聲,在寂林中蕩開。
顧辰行至半途,忍不住轉(zhuǎn)身回頭望去。
只見峭壁崖邊立著三道身影,月色如薄紗,朦朧罩住三人身形,只留模糊輪廓,依稀看到似有衣袂翻飛。
不知是風動,還是神搖。
……
洛陽,東城。
一縷清風拂來,穿過幾條小街,進到一條窄窄的巷道之中。
巷子盡頭,不是什么高宅大院,卻是好大一片綠竹叢,此時風過竹林,竹葉迎風舒展,雅致靜謐。
只聽錚錚幾聲,忽有琴音迸出,舒雅柔緩,中正平和,襯的小巷更為靜謐清涼。
與外面繁鬧的洛陽城形成鮮明對比。
竹林之間,有五間均以粗竹架成的小屋,左二右三,一致排列。
右邊小屋竹窗,但見一只大手舉起,手上停著剛飛來的信鴿。
大手從信鴿腿上取下信筒,展開后細細觀看。
隨后一陣腳步聲響起,竹門洞開,只見一身子佝僂,頭頂稀疏已無多少頭發(fā),大手大腳的矍鑠老者匆匆走出。
“姑姑,浙江那邊來信了。”老者走至琴音奏響的竹屋旁,輕聲開口。
“說。”一道嬌嫩清脆的女聲響起,猶如黃鶯出谷,婉轉(zhuǎn)悠揚。
聽聲音,不過十四五的年紀,居然被一位老者稱為姑姑?
許是老年幼嗓?
“探子言明,說是在處州發(fā)現(xiàn)了曲洋的蹤跡。”
琴音驟停,一只纖嫩白皙的玉手推開窗戶,露出一張秀麗絕倫的臉蛋,稍顯青澀。
哪里是什么耄耋老朽,和聲音一般,不過十四五年歲。
“他怎會到江浙一帶去?”
少女秀眉微蹙,又問道:“風雷堂旗下還是沒有消息?”
見老者搖頭,忽然少女眉間舒展,唇角揚起一抹明媚弧度,笑了起來。
“我這位老師,卻是連我也騙。”少女笑聲輕靈,竟是口稱曲洋為老師。
原來這位少女,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日月神教圣姑,任盈盈。
而曲洋,曾經(jīng)教授過她琴藝,兩人也算有師生之誼。
曲洋叛逃日月神教之前,曾和任盈盈說過瀟湘一帶遠離中原,與世無爭,他頗為向往。
“安心去瀟湘之地不好嗎?竟是要到浙江險地?”任盈盈螓首輕搖,清秀俏臉上閃過一絲愁容。
“倒讓我的布置成了空。”
“湖廣兩地雖只有風雷堂分舵駐扎,但此地門派稀少,而五岳劍派之一的衡山派,其門人向來醉心音律,不理俗事,我教對此地的掌控反而比其余四派之地更強。”
綠竹翁一通分析。
“曲洋北地口音,又帶著個女娃娃,倒是扎眼的很。”
“確實如此。”任盈盈峨眉微動,“曲洋此去浙江,想是抱有燈下黑的打算。”
“姑姑,那咱們是否另行找人,再去瀟湘鬧點動靜?”綠竹翁問道。
任盈盈并不答話,朱唇半抿,蔥指挑起一根琴弦,懸在空中,遲遲未曾放下,忽然問道:
“曲洋行蹤既然能被我們的人探知,那天風堂定也能收到消息,可有行動?”
“姑姑,千萬慎重啊。”
綠竹翁一聽這話,瞬間就清楚眼前圣姑心思,連忙出聲相勸。
“江浙一帶,不僅有天風堂薛香主,還有鮑、秦等幾位長老坐鎮(zhèn),何況那梅莊四友也在此處,兇險至極。”
“秦長老他……”任盈盈明眸閃爍。
“唉。”綠竹翁一聲長嘆,“任教主在時,秦長老雖已在江西擔任旗主,但終究是東方教主提拔他做長老一職。”
“我自是知曉,”任盈盈睫毛低垂,眉梢閃過一絲惋惜,再度問道:
“天風堂到底可有行動?”
“這……來報中確未有提及。”
“楊總管對曲洋叛逃一事大發(fā)雷霆,勢要抓住曲洋樹立典型,天風堂盡是東方叔叔的人,又怎會無動于衷?”
“興許還未收到消息。”綠竹翁道。
“這幾年我雖滲透不少昔日爹爹手下教眾,但終究有限,怎會消息比駐扎本地的天風堂還靈通?”
任盈盈眸光越來越亮,“所以天風堂無動于衷,其中定然有故。”
“此事,終是猜測而已。”綠竹翁也有些遲疑。
“且試一番便知。”
任盈盈展顏一笑,這一笑,當真是動人之極,猶如春日桃花爛漫,群芳黯然失色。
“錚。”
一聲刺耳的琴音乍響,攪亂寧致雅靜的竹林。
小巷那縷清風吹過,琴音向外擴散,直欲攪動江湖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