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是被琴音驚醒的。
王彥睜開眼時,睫毛上還掛著桃花瓣的露水。他躺在片柔軟的草地上,頭頂是漫天飛舞的粉白花瓣,落在他手背上,涼得像誰的指尖輕輕碰了下。
“醒了?”
盲琴師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胡琴放在膝頭,琴弦上沾著片剛謝的桃花。老者獨(dú)眼里的紅血絲淡了些,正用竹勺舀著溪邊的水,往個粗瓷碗里倒。
王彥猛地坐起身,心口的位置傳來空洞的疼。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指腹還殘留著琴弦的觸感,可掌心的桃花血印已經(jīng)淡成了淺粉色,像被晨露洗過。
“她呢?”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抓起身旁的焦尾琴——琴身的裂痕竟自動愈合了大半,斷弦處生出細(xì)密的嫩芽,像是從木頭里長出來的新弦。
盲琴師將水碗遞給他,蒸汽模糊了老者的輪廓:“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蓖鯊┑闹讣庥昧ζM(jìn)琴身,嫩芽突然顫動,彈出個極輕的音符,像林清璃慣用的顫音指法。
“雙魂合一,不是同生共死?!崩险叩暮偻蝗话l(fā)出低鳴,與焦尾琴的音符相和,“是她的魂魄寄在了你的命格里,藏在這琴里?!彼噶酥盖偕淼哪垩?,“這是她的生機(jī),也是你的劫數(shù)。”
王彥低頭看著琴弦上的嫩芽,突然想起最后那道金光里,林清璃的魂魄鉆進(jìn)他心口的瞬間。那不是消失,是住進(jìn)了他的骨血里,像顆埋在凍土下的種子,等著某個春天破土而出。
“耶律洪基...”
“死了。”盲琴師打斷他,用拐杖撥開溪邊的石頭,露出底下埋著的半截龍紋令牌,“秘典的力量反噬,他連魂魄都被桃花吞了?!崩险哳D了頓,獨(dú)眼里閃過復(fù)雜的光,“但幽冥教沒散,影衛(wèi)的余黨帶著秘典殘頁跑了,遲早會來找你?!?
王彥摸著焦尾琴上的嫩芽,指尖能感覺到微弱的脈動,像林清璃的心跳。他突然明白了“琴心劍魄合”的真正含義——不是肉體的結(jié)合,是魂魄的相融,她的琴心住進(jìn)了他的劍魄里,從此他的招式里,永遠(yuǎn)帶著她的影子。
“她什么時候能...”
“不知道?!泵で賻煹暮傧彝蝗豢嚲o,“或許永遠(yuǎn)不會醒,或許下一刻就會在你夢里彈琴。”老者將塊青銅鏡推到他面前,鏡面映出他的臉——左眉骨下多了顆淚痣,像極了林清璃眼角的那顆,“這是她留給你的印記,也是你們魂魄相連的證明。”
王彥的指尖撫過鏡中的淚痣,冰涼的觸感里,突然想起林清璃最后笑的樣子。那時漫天桃花落在她臉上,淚痣在花瓣里閃著光,像顆沒來得及拭去的星子。
“她的家族使命...”
“慕容家的復(fù)國夢,早該醒了。”盲琴師站起身,胡琴往背上一甩,“當(dāng)年你爹假死,就是不想讓你卷入這些紛爭,可...”老者的聲音低下去,“命里的劫數(shù),躲不掉?!?
焦尾琴突然發(fā)出清越的聲響,琴弦上的嫩芽竟抽出了細(xì)如發(fā)絲的新弦,泛著銀亮的光。王彥的指尖剛碰到琴弦,就覺一股暖流順著經(jīng)脈游走,腦海里突然閃過些零碎的畫面——
林清璃在桃花塢練琴,琴弦總也調(diào)不準(zhǔn),氣得用指尖敲琴箱,卻在聽見他腳步聲時慌忙擺出清冷的樣子;
她在天機(jī)閣密室里,對著母親的日記哭到天亮,用燒焦的炭筆在墻上畫桃花,畫得歪歪扭扭;
她在煉琴池被琴弦勒緊時,心里想的不是疼痛,是他八歲那年背她去求醫(yī)時,踩在泥地里的草鞋印...
“這些是...”
“她的記憶。”盲琴師的聲音帶著嘆息,“魂魄相融后,你們會共享彼此的記憶,這既是恩賜,也是折磨?!崩险哂霉照戎噶酥笘|方,“影衛(wèi)的余黨往嵩山去了,那里有少林和丐幫,他們想借名門正派的手,除掉你這個孤煞命。”
王彥握緊焦尾琴,琴身的嫩芽突然長得更快,新弦繃得筆直,像在催促他上路。他站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青衫不知何時被換成了月白色,袖口繡著朵小小的桃花,針腳和林清璃人偶上的一模一樣。
“是她...”
“她在你昏迷時,借你的手縫的?!泵で賻熯f給他個布包,里面是幾塊桃花糕,還帶著溫?zé)幔坝锰一▔]的新桃做的,她說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
王彥咬了口桃花糕,清甜的滋味里突然嘗到絲苦澀,像混了眼淚的味道。他想起八歲那年,阿璃把偷來的桃花糕藏在懷里,跑過來時糕點(diǎn)被體溫捂化了,黏在他手心里,甜得發(fā)膩。
“我該怎么做?”
“帶著琴走。”盲琴師的胡琴突然彈出《鳳求凰》的變調(diào),琴聲里藏著口訣,“太玄經(jīng)的完整版在嵩山藏經(jīng)閣,琴心劍魄合到極致,或許能讓她...”老者沒說下去,但王彥懂了。
或許能讓她醒過來。
晨霧漸漸散去,陽光穿過桃花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王彥背起焦尾琴,青玉流蘇在腕間晃悠,碎玉碰撞的聲響里,他聽見焦尾琴的新弦輕輕顫動,彈出個極輕的音符,像林清璃在說“走吧”。
“對了。”盲琴師突然叫住他,從懷里掏出半塊玉佩,正是之前影衛(wèi)掉落的那塊,“這是你外公的遺物,當(dāng)年他把你娘托付給慕容家時,留了這個當(dāng)信物?!庇衽灞趁婵讨鴤€“蕭”字,與蕭逸塵的姓氏不謀而合。
王彥的心臟猛地一跳。
外公...蕭...難道他的身世,也和遼國皇室有關(guān)?
“你的孤煞命,不是天生的。”盲琴師的聲音低沉下來,“是當(dāng)年慕容博為了壓制秘典的邪氣,在你出生時用了禁術(shù),把你的命格改成孤煞,以此護(hù)住林清璃的破軍星?!崩险哳D了頓,獨(dú)眼里閃過痛惜,“你們的命,從一開始就被綁在了一起,誰也離不開誰?!?
焦尾琴突然發(fā)出龍吟般的聲響,新弦紛紛繃緊,在陽光下泛著銀亮的光。王彥知道不能再等了,影衛(wèi)的余黨在嵩山布下殺局,林清璃的記憶里已經(jīng)閃過少林大火的畫面,那些無辜的僧侶,不能因為他而喪命。
“我走了?!?
“去吧?!泵で賻煋]揮手,胡琴又彈起《鳳求凰》,“記住,琴在人在,琴亡人亡?!崩险叩穆曇艋熘俾?,在桃花林里蕩開,“她的魂魄寄在琴里,你若死了,她就真的魂飛魄散了。”
王彥的腳步頓了頓,沒回頭,只是握緊了焦尾琴。琴身的新弦突然自動彈奏起來,是林清璃最愛的那首《桃花謠》,調(diào)子輕快,像她小時候在桃溪鎮(zhèn)追著蝴蝶跑的樣子。
他循著琴聲往前走,桃花林在身后漸漸遠(yuǎn)去,晨露打濕的草鞋踩在青石板上,留下串帶著桃花香的腳印。路過溪邊時,他看見水里的倒影——左眉骨下的淚痣在陽光下閃著光,和林清璃的那顆一模一樣,連位置都分毫不差。
“傻子?!?
他仿佛聽見她在琴里輕笑,指尖突然感覺到琴弦的震顫,像她在他掌心畫桃花時的觸感。王彥低頭笑了笑,眼角的淚落在琴身上,被嫩芽吸收,新弦突然又長了寸許。
前方的路還很長,嵩山的殺局,幽冥教的殘黨,秘典的秘密,還有他們糾纏的身世...每一步都可能是死路。
但王彥不怕。
因為他的琴里,住著他的阿璃。
焦尾琴的新弦突然彈出個高昂的音符,像在回應(yīng)他的心思。王彥抬頭望向嵩山的方向,陽光落在劍穗的紅綢上,泛著溫暖的光。
他知道,林清璃就在他身邊,在琴里,在他的魂魄里,在往后每一個桃花盛開的春天里。
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是孤煞命的絕途,他也要走下去。
為了她沒說完的話,為了桃溪鎮(zhèn)未謝的桃花,為了那句遲到了十年的——
“阿璃,我回來了。”
琴聲在山谷里回蕩,越來越遠(yuǎn),混著風(fēng)穿過竹林的輕響,像誰在低聲哼唱,又像誰在輕輕應(yīng)答,纏纏綿綿,直到天邊的最后一縷晨霧,都染上了桃花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