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瘴氣突然變成了暗紫色。

王彥聞到一股腐肉混著硫磺的怪味，喉嚨發緊得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他看見林清璃的背影僵了一下，月白襦裙在瘴氣里飄得像面將傾的旗。

“它們來了?！彼穆曇魤旱煤艿?，指尖在焦尾琴上快速撥動。七根琴弦同時繃緊，在兩人周圍織成銀亮的繭。王彥聽見琴弦震顫的頻率越來越快，像是在計數——一、二、三……直到第九聲顫音時，地面突然鼓起一個個墳包。

“噗嘰?！?

第一個墳包裂開時，王彥差點吐出來。

爬出來的東西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它的皮膚是青黑色的，肚子破開個大洞，臟器拖在地上，每走一步就留下道惡心的拖痕。最駭人的是它的臉，半邊下頜已經爛掉，露出森白的牙床，眼睛卻亮得詭異，像兩盞鬼火。

“血尸?！绷智辶У闹讣夥撼霭缀郏坝内そ逃没钊藷捴频目埽稑岆y入，只怕火和至親血脈。”

王彥握緊了劍。他殺過人，也見過野獸啃剩的尸骨，但從沒見過這么猙獰的東西。更可怕的是，越來越多的墳包在裂開，轉眼間就圍上來十幾具血尸，堵住了所有退路。

“它們怕火？”王彥突然想起自己懷里還有火折子。

“尋?；鹧鏌粍铀鼈兊氖汀！绷智辶У那傧彝蝗弧板P”地斷了一根，銀線般的弦落在地上，竟被血尸的腳印燙出白煙，“得用至陽之物……比如你的血?！?

王彥一愣。

“孤煞命的血，至陽至烈，是陰邪之物的克星。”她說話時，另一只手已經抓住他的手腕，指尖用力一掐。王彥只覺腕間一痛，鮮血頓時涌了出來。

“你干什么！”

“救你我性命?！绷智辶]抬頭，將他的血抹在剩下的六根琴弦上。奇異的事情發生了——原本銀亮的琴弦突然染上血色，震顫時發出龍吟般的聲響。血尸們像是被燙到一般，紛紛后退了半步。

“跟著我?！彼蝗蛔е螝庾顫獾牡胤經_。血尸們嘶吼著追上來，卻在靠近琴弦三尺之內時，皮膚開始冒煙，動作也變得遲緩。

王彥的血還在流，順著琴弦滴落在地，在暗紫色的瘴氣里畫出條猩紅的路。他覺得頭暈目眩，卻不敢停下。林清璃的腳步很輕，像踩著看不見的臺階，每次轉折都恰好避開血尸的圍堵，顯然對這里的地形極為熟悉。

“你怎么知道……”

“別說話?！彼驍嗨蝗灰粋€急轉，鉆進了一片茂密的桃林。這里的桃樹長得異常粗壯，樹干扭曲如鬼爪，枝葉間掛滿了腐朽的棺木。

“這是……”

“百年前的亂葬墳，棺木吸收了尸氣，反而成了屏障。”林清璃將他按在一棵最粗的桃樹下，指尖快速在琴弦上撥動。王彥聽見周圍傳來“咔嚓”聲，那些懸掛的棺木竟開始緩緩轉動，形成一道屏障，將追來的血尸擋在了外面。

暫時安全了。

王彥靠在冰冷的樹干上，喘著粗氣。腕間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他低頭看時，卻發現傷口處的血跡已經凝固，形狀竟像朵小小的桃花。

林清璃正背對著他整理琴弦，月光透過枝葉灑在她身上，勾勒出纖細的輪廓。她的右肩滲出了血跡，染紅了月白的襦裙，像雪地里綻開的紅梅。

“你受傷了?！蓖鯊┤滩蛔￠_口。

林清璃動作一頓，緩緩轉過身。她的臉色比剛才更白，嘴角竟掛著一絲血跡?！盁o妨?！彼植寥パ?，動作卻牽動了傷口，疼得蹙起了眉。

王彥這才注意到，她的左肩有一道很深的爪痕，顯然是剛才為了掩護他被血尸抓傷的。傷口周圍的皮膚呈現出詭異的青黑色，像是中了毒。

“這傷……”

“幽冥教的尸毒?！彼Z氣平淡，仿佛在說別人的事，“三個時辰內不解，就會變成它們那樣?！?

王彥的心猛地一沉。他摸了摸身上，除了半壺烈酒和幾塊干糧，什么解毒的藥都沒有?！拔胰フ医馑帲　彼f著就要起身，卻被林清璃攔住了。

“沒用的?！彼龘u了搖頭，“幽冥教的尸毒，只有他們的教主才有解藥?！?

王彥看著她肩上的青黑色一點點蔓延，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那怎么辦？總不能看著你……”

林清璃突然笑了。

那是王彥第一次見她笑。很淺，卻像冰雪初融，讓她眉眼間的寒霜都淡了幾分。“你倒是個好人?！彼p聲說，“可惜，好人在這江湖上，活不長久?！?

“我不是好人。”王彥想起自己手上的人命，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不想欠人情?！?

“是嗎？”林清璃挑眉，突然靠近一步。她的氣息很干凈，帶著冷梅香，拂過王彥的臉頰?！澳悄銊偛艦槭裁匆任?？”

王彥被問住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當時只覺得，不能讓這個像雪一樣的女子，變成那些丑陋的血尸。這個念頭來得莫名其妙，卻異常堅定。

見他答不上來，林清璃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轉身從琴箱里取出個小巧的瓷瓶。“這是家傳的解毒丹，能暫緩毒性?！彼钩鲆涣：谏乃幫瑁椭Ｏ碌陌雺鼐品讼氯?。

“你早有解藥，為什么不早點用？”王彥有些生氣。

“此藥霸道，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用?！彼忉尩溃皶p傷經脈?！?

王彥沉默了。他看得出來，這個女子身上藏著很多秘密，也背負著沉重的枷鎖。她的清冷不是天生的，更像是一層保護殼，把自己和這個世界隔離開來。

就在這時，桃林外傳來了一陣笛聲。

那笛聲很詭異，忽高忽低，像是孩童的嬉笑，又像是女子的哭泣。隨著笛聲響起，外面的血尸嘶吼聲突然變得瘋狂起來，撞擊棺木屏障的力道也越來越大。

“不好！”林清璃臉色一變，“是幽冥教的催尸笛！他們想強行破陣！”

“那我們怎么辦？”

林清璃沒有回答，只是快速在琴弦上撥動。王彥看見那些棺木轉動的速度越來越快，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突然，“咔嚓”一聲脆響，最前面的一具棺木裂開了道縫隙。

一只青黑色的手從縫隙里伸了進來。

“走！”林清璃拉起王彥，轉身就往桃林深處跑。她的速度比剛才更快，王彥幾乎是被她拖著走。沿途的桃樹像是活了過來，枝條瘋狂地抽打他們，仿佛在阻止他們前進。

“這些樹……”

“被尸氣浸染太久，有了靈性。”林清璃一邊躲避枝條，一邊解釋，“它們只認血脈，不認活人?！?

王彥突然想起她剛才說的話——血尸怕至親血脈。

“你的血……”

“別問了！”林清璃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突然一個縱身，躍到了一棵桃樹的枝干上?！案襾?！”

王彥依言跟上。兩人在桃樹的枝干間跳躍，腳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耳邊是血尸的嘶吼和詭異的笛聲。林清璃的輕功很好，身姿輕盈如燕，每次落下都恰好踩在最結實的枝椏上。

王彥漸漸跟不上了。他的內力本就不深厚，剛才又流了不少血，體力早已透支。就在他腳下一滑，差點墜下去的時候，林清璃突然回身，伸手抓住了他。

她的手很涼，卻很有力。王彥借著她的力道穩住身形，低頭看時，正好對上她的眼睛。

那雙眼眸里沒有了平日的清冷，反而盛滿了焦急和……一絲他看不懂的復雜情緒。“抓緊了。”她輕聲說，氣息拂過他的臉頰，帶著淡淡的藥香。

王彥下意識地握緊了她的手。

就在這時，催尸笛的音調突然變高，尖銳得像是要刺破耳膜。王彥只覺頭暈目眩，內力運轉頓時滯澀。腳下的枝椏突然斷裂，他和林清璃同時墜了下去。

失重感傳來的瞬間，王彥下意識地將林清璃護在懷里。

預想中的劇痛沒有傳來，他們似乎落在了一堆柔軟的東西上。王彥睜開眼，發現他們身處一個狹窄的洞穴里，周圍堆滿了干枯的花瓣。

而他懷里的林清璃，正睜大眼睛看著他。

兩人的距離很近，近得能看清她睫毛上沾的桃花瓣，能聞到她發間的清香。王彥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臉上有些發燙，連忙松開了手。

“這是……”

“桃花冢?！绷智辶д酒鹕?，拍了拍身上的花瓣，“百年前有人在這里埋葬了滿洞的桃花，沒想到成了藏身之處。”

洞穴很小，僅能容納兩人。外面的嘶吼聲和笛聲被隔絕了不少，顯得有些遙遠。王彥靠在洞壁上，看著林清璃檢查洞口的機關，突然覺得這種安靜有些詭異。

“剛才謝謝你?！彼吐曊f。

林清璃沒回頭，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王彥有些尷尬，正想找點別的話說，卻見林清璃突然捂住了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她咳得很厲害，身體都在發抖，嘴角溢出了黑色的血沫。

“你怎么了？”王彥連忙上前扶住她。

“尸毒……發作了。”她艱難地說，臉色蒼白如紙，“解毒丹……壓不住了。”

王彥看著她痛苦的樣子，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緊了。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血能克制陰邪之物，或許……

“別動?！彼醋×智辶У募绨颍志鸵獎澠谱约旱氖滞?。

“別傻了！”林清璃抓住他的手，力氣大得驚人，“孤煞命的血不能亂用，會折損陽壽的！”

“我不在乎?！蓖鯊┛粗难劬?，認真地說，“總不能看著你死?！?

林清璃的瞳孔猛地收縮，像是被他的話擊中了。她怔怔地看著他，眸子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驚訝，有感動，還有一絲……決絕。

“你會后悔的。”她輕聲說。

“不會。”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的時候，洞口突然傳來“轟隆”一聲巨響，似乎有什么東西撞開了外面的屏障。緊接著，是血尸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聲。

洞穴的入口并不隱蔽，很快就會被發現。

林清璃看了一眼洞口，又看了一眼王彥，突然做出了決定。她抬手打在王彥的胸口，王彥只覺一股柔和的內力涌來，自己竟不由自主地退到了洞穴深處。

“你干什么？”

“這里有密道?！绷智辶陌l髻上拔下一支玉簪，插入洞壁的一塊凸起處。只聽“咔嚓”一聲，洞壁上果然出現了一道暗門?！澳銖倪@里走，我引開它們?！?

“我不走！要走一起走！”王彥急道。

“別廢話！”林清璃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拿著這個。”她將焦尾琴塞進王彥懷里，“去找天機閣的盲琴師，他會告訴你該怎么做。記住，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要回頭?！?

王彥還想說什么，卻見林清璃突然轉身，沖出了洞穴。她的琴聲在外面響起，依舊清冷，卻帶著一種決絕的殺氣。緊接著，是血尸的嘶吼聲和兵器碰撞的脆響。

王彥抱著沉重的焦尾琴，看著那道暗門，心里天人交戰。他知道林清璃是為了救他，可他怎么能丟下她一個人？

外面的琴聲突然變得急促，像是在催促他離開。

王彥咬了咬牙，最后看了一眼洞口的方向，轉身鉆進了暗門。

暗門緩緩關閉，隔絕了外面的聲響。洞穴里只剩下他一個人，抱著那把還帶著林清璃體溫的焦尾琴，在黑暗中一步步前行。

他不知道前路有什么在等著他，也不知道林清璃能否平安脫險。他只知道，從亂葬崗相遇的那一刻起，他的命運就和這個清冷如霜的女子，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而那把焦尾琴的琴箱里，似乎藏著什么東西，硌得他胸口生疼。王彥伸手摸去，摸出了一張折疊的紙。

展開一看，上面是用清秀的字跡寫的一行字：

“桃花瘴里初相遇，已是生死兩茫茫?！?

王彥的心臟猛地一縮，眼眶有些發熱。他握緊了那張紙，加快了腳步。

他必須活下去，必須找到那個盲琴師，必須知道所有的真相。

為了自己，也為了那個在桃花瘴里，用生命保護他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