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潑在亂葬崗的斷碑上。

王彥啐掉齒間的草莖，指腹碾過劍刃上新鮮的血垢。十七具黑衣人的尸首以詭異的姿勢蜷在桃樹虬根間，喉管都開著整齊的細口，血珠順著枝椏滴進泥土，竟催得幾株枯桃抽出了嫩紅的骨朵。

“邪門?！彼断卵g酒囊灌了口烈酒，酒液淌過喉結時，左掌突然泛起灼痛。那枚與生俱來的桃花胎記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殷紅，花瓣紋路在腕間游走，像活物般啃噬著皮肉。

三年前在洛陽城，算命老道摸著這胎記嘖嘖稱奇，說他是孤煞星降世，“克親克友克紅顏，活到三十歲能剩個囫圇尸首，就算老天爺開眼”。當時他只當瘋言瘋語，直到師門上下在一夜之間暴斃，連養了十年的獵犬都啃斷鐵鏈撞墻而亡，才知有些命數，躲不掉。

風突然轉向，裹挾著濃郁的血腥味里，摻了絲冷梅香。

王彥側身貼向石碑，劍穗上的紅綢無風自動。這香氣太干凈，干凈得像雪山頂上的冰棱，不該出現在這種埋滿腐尸的地方。他屏息數著腳步聲，不是尋常江湖人的沉實，倒像...踏在云端的輕。

桃花瘴氣忽然翻涌如浪。

二十步外的墳堆后，月華突然被什么東西劈開一道銀縫。王彥瞳孔驟縮——那是根琴弦，通體泛著冷光，正從一具新墳的裂縫里鉆出來，末端纏著半片月白襦裙的衣角。

“嗤啦?！?

琴弦猛地繃緊，將整座墳塋從中間剖開。棺木碎片飛濺的瞬間，王彥看見個白衣女子跪在尸骸堆里，七根琴弦從她懷中的焦尾琴里射出，在月光下織成銀網，網住了七道從地底竄出的黑影。

是幽冥教的人。他們的黑袍上繡著血河圖案，手里的骨爪泛著尸臭。

“慕容家的小丫頭，躲得夠深啊。”為首的黑衣人舔了舔爪尖，“把《血河秘典》的殘頁交出來，教主或許能留你個全尸?！?

女子沒說話，只是指尖在琴上輕輕一按。王彥聽見空氣被撕裂的銳響，七根琴弦突然繃成直線，銀芒暴漲三尺，竟將七名教徒的咽喉同時洞穿。

但她顯然已力竭。收弦時左手腕一抖，一縷黑血順著琴尾滴落在地，在塵土里綻開詭異的花。

“敬酒不吃吃罰酒！”又有十余名教徒從暗處涌出，為首者祭出鐵鏈，鏈端鐵爪帶著風聲砸向她后心。

王彥幾乎是本能地動了。

他的劍不知何時已出鞘，招式沒有章法，卻帶著種野拙的狠勁。劍光掠過之處，桃樹的枯枝突然齊齊折斷，帶著尖嘯撞向鐵鏈。那是他在荒山里悟的野路子，把草木的生機都化作了殺氣。

“鐺！”

鐵鏈被撞偏的瞬間，女子終于回頭。

王彥的劍勢頓了半分。

她的眉確實像遠山，只是此刻蹙著，攏了層化不開的寒霜。眼波比寒潭更深，映著漫天飛舞的桃花瘴，卻在看向他時微微一顫。最要命的是她的唇，明明毫無血色，卻像剛沾過晨露的花瓣，讓人想起桃溪鎮春天的樣子。

“多管閑事。”她的聲音也冷，像冰珠落在玉盤上。

王彥還沒來得及回話，就覺左肩一陣刺痛。低頭看時，竟有根琴弦不知何時纏上了他的肩頭，尖端沒入皮肉半寸，正往骨縫里鉆。

“你...”

“別動?！迸油蝗黄劢?，指尖在他傷口周圍點了三下。王彥只覺一股清涼順著經脈游走，剛才還灼痛的地方竟麻癢起來。她的指腹帶著琴油的清香，觸到他鎖骨處時突然一頓。

那里有塊淡紅色的胎記，形狀像朵沒開的桃花。

“這是...”她的呼吸亂了半拍，眼睫垂下，遮住了眸底的驚濤駭浪，“你是誰？”

“王彥?！彼粗g的青玉流蘇，突然覺得這場景有點可笑——自己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卻在這里跟個陌生女子討論胎記。

“噗嗤。”

桃花瘴氣里突然炸開團血霧。是剛才被琴弦洞穿咽喉的教徒，竟還沒死透，此刻正舉著骨爪撲向女子后心。

王彥想也沒想就把她往身后一拽。

鐵爪擦著他的脊背劃過，帶起一串血珠。王彥悶哼一聲，反手一劍刺穿了教徒的心臟。黑袍下滾出個血淋淋的東西，竟是顆剛挖出來的人心。

“惡心?！迸拥穆曇粼诙呿懫?，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王彥回頭，看見她正用琴弦將自己的傷口縫合，動作利落得不像個姑娘家。她的指尖沾了他的血，竟泛起淡淡的紅霧。

“你的琴...”王彥盯著那把焦尾琴，琴身有處明顯的裂痕，像是剛經歷過激戰，“是兵器？”

“與你無關?！彼p合完最后一針，突然將琴弦猛地一扯。王彥痛得倒抽冷氣，卻見那根沾了他血的琴弦正在月光下變黑，末端竟凝結出顆血珠。

“孤煞命...”她低聲呢喃，像是在說給誰聽，“難怪...”

話音未落，大地突然劇烈震顫。遠處的桃林里傳來陣陣嘶吼，無數黑影正往這邊聚集，黑袍上的血河圖案在夜色里泛著紅光。

“他們召來了血尸?！迸幽樕钒?，突然抓住王彥的手腕，“不想死就跟我走?！?

她的指尖冰涼，卻帶著種奇異的力量。王彥被她拽著往瘴氣深處跑，鼻尖縈繞著她袖中的冷梅香，混著自己的血腥味，竟有種說不出的詭異和諧。

跑過第九座墳堆時，王彥突然停下腳步。

他看見女子的焦尾琴在顛簸中晃出半張紙，上面用朱砂寫著三個字——桃花劫。

而他左肩的傷口處，那根被她縫合的琴弦，正像活物般往肉里鉆，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形狀竟與他鎖骨處的桃花胎記漸漸重合。

桃花瘴氣越來越濃，幾乎要將月光吞噬。王彥看著女子在前頭引路的背影，突然想起洛陽城那個算命老道的話。

“孤煞命遇破軍星，桃花劫里葬雙魂。”

當時他只當是胡言亂語，此刻卻覺得心口發緊。

女子似乎察覺到他的遲疑，回頭看了一眼。月光落在她臉上，王彥突然發現她眼角有顆淚痣，在瘴氣里若隱若現，像滴沒落下的血。

“再不走，就真成這亂葬崗的新鬼了。”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卻不知為何，王彥聽出了點別的東西，像是...挽留？

王彥握緊了劍柄，跟上她的腳步。

他不知道前路有什么在等著他們，也不知道這孤煞命和桃花劫究竟意味著什么。他只知道，剛才把她拽到身后時，聞見她發間有桃花的香氣，像極了他小時候在桃溪鎮見過的春天。

而他已經很多年沒見過春天了。

瘴氣深處，焦尾琴的弦突然輕輕震顫了一下。王彥沒聽見，女子卻猛地頓住腳步，側耳聽了片刻，臉色變得愈發蒼白。

那是琴弦預警的聲音。她知道，真正的殺局，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