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重新歸于寂靜,唯余井水微瀾。
顧承霄盤腿坐在井沿,像坐在一只古老巨獸的瞳孔邊緣。腕脈處的青碧葉紋隱隱發(fā)燙,提醒他方才那場“以血換鎖”并非幻夢(mèng)。阿霽倚在石門旁,臉色蒼白,指尖卻無意識(shí)地摩挲著柳枝小劍,似在回味方才每一縷靈氣的走向。
“咚——咚——”
不是腳步聲,而是另一種心跳,與顧承霄懷里木雕的脈動(dòng)漸漸重合,仿佛地底沉睡著一頭巨獸,正用鼻息丈量來客。
阿霽走在前頭,赤足踏玉,竟不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響。她忽然止步,側(cè)耳:“聽?!?
顧承霄屏息。
黑暗深處,心跳忽重忽輕,像有人在幽暗里敲鼓,鼓面是千年前的戰(zhàn)鼓,鼓槌卻是他自己的血脈。
“這枯井好像在等人。”阿霽輕聲道。
顧承霄苦笑:“我怕它等錯(cuò)人。”
阿霽回頭,眸色沉靜:“它認(rèn)錯(cuò)人,你我就一起埋這兒。怕也沒用?!?
“三年?!鄙倌晗乳_口,聲音在穹頂下回蕩,帶著一點(diǎn)不易察覺的沙啞,“三年后若我筑基不成,這鎖會(huì)不會(huì)反噬?”
“會(huì)。”阿霽答得干脆,抬眸看他,“井是活的,餓了千年,第一次吃你這么嫩的苗,胃口養(yǎng)刁了。你若長不成參天樹,它就啃斷你這根小枝?!?
顧承霄苦笑:“聽起來我是自己把自己賣了?!?
“賣?”阿霽挑眉,“別忘了你還欠我渡江的酒錢、欠雪笙的冰魄針、欠明霽的燭火,還有——”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欠我一次并肩?!?
顧承霄斂了笑意,沖她抱拳,鄭重其事:“一并記著,一并還?!?
再咧嘴一笑:“欠師姐一頓酒,欠自己一個(gè)筑基,欠這口井一個(gè)太平。”
二人不再多言。阿霽取出一枚空白玉簡,貼于井沿,玉簡表面靈光流轉(zhuǎn),將方才光網(wǎng)成型的每一道軌跡拓印下來。
“這是‘縛幽鎖’的活圖,三年后你若回來,需按此重刻,一絲不能差?!?
顧承霄接過玉簡,指腹觸及那冰涼紋路,仿佛觸到一條沉睡的龍脊。
阿霽示意顧承霄盤坐。
她從懷中取出一枚柳葉小劍,劍身薄如蟬翼,青光流轉(zhuǎn)。劍尖輕點(diǎn)井沿,樹脂凹槽里的血絲便活了過來,細(xì)如游絲,緩緩游向井心。
井面泛起漣漪,黑水旋轉(zhuǎn),一株虛幻桑樹破水而出。
樹干纏繞青牛,牛背馱月,枝葉舒展,每一片葉皆化一幕過往——
三歲,黑指印初發(fā),小顧承霄蜷縮在母親懷里,哭到抽搐;
七歲,為抓金線鯽,一頭栽進(jìn)洗劍川,被水草纏住腳踝,險(xiǎn)些喂魚;
十二歲,母親墳前,少年用鈍刀刻字,血混淚,把“沉”字刻成狗爬……
畫面流轉(zhuǎn),最終定格在今夜——少年盤腿井沿,懷中木雕青光大盛,像一盞孤燈,照破幽暗。
顧承霄眼眶發(fā)熱,喉頭滾動(dòng)。
阿霽輕聲道:“井在問你——可愿以血為印,以靈氣為墨,續(xù)此鎖?”
少年聲音沙啞:“愿?!?
阿霽并指,在顧承霄掌心再劃一道淺淺血線。
血珠涌出,卻不滴落,而是被一縷青碧靈氣托住,凝成指甲蓋大小的太極,一半通紅,一半青碧,緩緩沉入井中。
井水翻涌,黑水與青碧交融,像墨汁里滴入翡翠。
桑樹枝葉瘋長,探向穹頂,與北斗夜明珠相連。七枚明珠依次亮起,光線交織,化作一張光網(wǎng),將井口牢牢罩住。
井沿符紋凹槽里的青碧樹脂重新凝固,血絲化作脈絡(luò),貫穿整張光網(wǎng)。
石室微震,井中傳來一聲滿足的嘆息,仿佛沉睡千年的巨獸,終于補(bǔ)足了最后一口氣息。
離開石室前,阿霽又做了一件事:她折下一截桑枝虛影,以柳枝小劍削成寸許木牌,正面刻“沉”字,反面刻“霽”字。
“井底無歲月,我留一截影子給你?!彼涯九迫M(jìn)顧承霄懷里,“若有一日你迷失,它可指你歸途?!?
石室地面浮現(xiàn)一道光門,門后回環(huán)石階,符文閃爍,直指人間。
阿霽扶起顧承霄,輕聲道:“走吧,天快亮了?!?
顧承霄回頭望一眼黑井,忽然問:“井會(huì)不會(huì)寂寞?”
阿霽失笑:“井若寂寞,便等你來陪它聊天。記得帶點(diǎn)下酒菜。”
二人踏入光門,青玉階在身后緩緩合攏,像一條沉睡的龍,重新蜷起身子。
顧承霄握牌,只覺木牌微熱,像握著一顆小小的心臟。
回程的路比來時(shí)輕快。九十九級(jí)玉階在腳下泛起柔和青光,仿佛巨獸翻了個(gè)身,把最柔軟的腹部亮給他們。
踏上最后一級(jí),石門在背后無聲閉合,幽暗被徹底關(guān)在井底。
外頭天已微亮,楓橋鎮(zhèn)方向傳來第一聲雞鳴。
阿霽駐足,側(cè)耳傾聽,忽然道:“我該走了?!?
顧承霄一怔:“去哪?”
“幽都有裂縫的地方不止這一處。我得去找下一道鎖?!彼D了頓,補(bǔ)了一句,“也去找下一壺好酒?!?
少年點(diǎn)頭,沒有挽留。他知道,修行人的路,向來是獨(dú)行者居多。
阿霽轉(zhuǎn)身,赤足踏雪而去,背影在晨霧中漸遠(yuǎn),唯余銀鈴聲碎,像雪線盡頭最后一粒星子。
顧承霄回到青牛鎮(zhèn)時(shí),天色已大亮。鎮(zhèn)口老槐樹上的積雪簌簌落下,砸在青石板,發(fā)出輕響。
他先去沈先生藥鋪,把井底拓印的玉簡遞過去。
沈先生看完,沉默良久,竟從柜臺(tái)底下摸出一壇封泥老酒:“你娘埋的,說等你十六歲生辰開封。如今提前了?!?
顧承霄揭泥,酒香沖鼻,帶著陳年松木氣息。他仰頭灌一口,辛辣滾過喉間,眼眶卻悄悄發(fā)熱。
“先生,三年后我要筑基,缺一味主藥?!?
沈先生捋須:“缺哪味?”
“缺一口‘歸元井’水,”顧承霄指了指胸口,“也缺一把‘問心劍’?!?
沈先生大笑:“井在幽都,劍在人心。你既已得鎖,便該去尋鑰?!?
笑聲未落,藥鋪外傳來馬蹄急驟。顧承霄掀簾望去,一隊(duì)黑衣人縱馬而過,烏金令牌在晨光中閃著冷冽的光——天鏡司。
沈先生壓低聲音:“楓橋鎮(zhèn)血月之事已傳開,他們盯上你了?!?
顧承霄把酒壇塞回柜臺(tái),拱手:“那我得比他們快?!?
沈先生拋給他一只青布行囊:“里頭有你娘的舊刀、三兩碎銀、一張南行輿圖。去吧,趁天還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