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級青玉階,自石門口一路斜下,像一條凍僵的龍。
顧承霄把長生燈舉得極低,燈焰被寒氣壓成薄片,照得腳下玉面泛起幽藍。
“嗒——嗒——”
不是腳步聲,而是玉階在回應他的心跳。每落一次足,階面便輕輕震顫,仿佛有人貼在石心,敲一記悶鼓。
阿霽走在前面,赤足踏玉,竟不發出半點聲響。她忽然回頭,豎起一根手指:“聽。”
顧承霄屏息。
黑暗深處,傳來另一種心跳——沉緩、古老,與木雕里的“咚咚”重疊,像兩頭巨獸隔著歲月對望。
“是它醒了。”阿霽輕聲道,“井在等人。”
顧承霄咽了口唾沫:“要是它認錯人怎么辦?”
“認錯?”阿霽挑眉,“你當井是村口王瞎子?它認得血脈,也認慫。”
第四十九級,階面凹下一方符紋,繁復如老樹盤根。
顧承霄蹲下去,拿指尖描摹,冰涼觸感順著經絡往上爬,凍得他打了個哆嗦。
“嘶——這符紋在咬人。”
“咬的就是你。”阿霽一本正經,“當年設鎖的童子,怕后來者偷工減料,特意加了‘指尖驗真’。”
顧承霄苦著臉:“那童子也太摳,不能配個鑰匙?”
阿霽抬手,啪地拍在他手背:“你就是鑰匙。”
血珠從指腹滾落,落在符紋凹槽里,像一粒朱砂掉進宣紙,瞬間暈染。
青光順著紋路疾走,一路奔向階底,沿途亮起細碎星點,仿佛有人在黑暗里點了一串小燈籠。
顧承霄看得發愣:“這特效……得花多少靈石?”
阿霽:“別貧,跟上。”
階梯盡頭,石門緊閉。
浮雕巨樹枝葉扶疏,青牛伏背,馱一輪殘月。暗紅線條如干涸血跡,把石門襯得既莊嚴又陰森。
門楣小字:幽炁入體,以木為引。
顧承霄滴血,血剛觸“木”字,石門竟發出“咕咚”一聲,像餓了三天的肚子。
顧承霄哭笑不得:“這誰貼的?幽都辦事處?”
阿霽忍俊:“前任守井人,江湖人稱‘冷面段子手’。”
石門緩緩開啟,一股陳舊藥香撲面而來,混著泥土與青苔的腥甜,像久雨初晴后的山林。
石室不大,穹頂嵌七枚夜明珠,排成北斗,冷白光暈落在井沿,映得青玉泛霜。
井口渾圓,井水漆黑,無波無瀾,唯有點點磷光漂浮,像溺死者的眼睛,又似群星墜淵。
顧承霄探頭,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牙齒輕輕打顫。
“別看太久,”阿霽按住他肩,“井會攝魂。”
“那我豈不是要變傻子?”
“放心,你本來就傻,再攝也攝不出花來。”
阿霽示意顧承霄盤坐。
她從懷中取出一枚柳葉小劍,劍身薄如蟬翼,青光流轉。劍尖輕點井沿,樹脂凹槽里的血絲便活了過來,細如游絲,緩緩游向井心。
井面泛起漣漪,黑水旋轉,一株虛幻桑樹破水而出。
樹干纏繞青牛,牛背馱月,枝葉舒展,每一片葉皆化一幕過往——
三歲:黑指印初發,小顧承霄痛得打滾,母親抱他徹夜不眠;
七歲:為抓金線鯽,他一頭栽進洗劍川,被水草纏腳,險些喂魚;
十二歲:母親墳前,少年用鈍刀刻字,血混淚,把“沉”字刻成狗爬……
畫面流轉,最終定格在今夜——少年盤腿井沿,懷中木雕青光大盛,像一盞孤燈,照破幽暗。
顧承霄眼眶發熱,喉頭滾動。
阿霽輕聲道:“井在問你——可愿以血為印,以靈氣為墨,續此鎖?”
少年聲音沙啞:“我愿。”
阿霽并指,在顧承霄掌心再劃一道淺淺血線。
血珠涌出,卻不滴落,而是被一縷青碧靈氣托住,凝成指甲蓋大小的太極,緩緩沉入井中。
井水翻涌,黑水與青碧交融,像墨汁里滴入翡翠。
桑樹枝葉瘋長,探向穹頂,與北斗夜明珠相連。七枚明珠依次亮起,光線交織,化作一張光網,將井口牢牢罩住。
井沿符紋凹槽里的青碧樹脂重新凝固,血絲化作脈絡,貫穿整張光網。
石室微震,井中傳來一聲滿足的嘆息,仿佛沉睡千年的巨獸,終于補足了最后一口氣息。
太極沉入井底,光網收攏,化作一枚青碧葉紋,烙在顧承霄腕脈。
阿霽臉色蒼白,卻露出欣慰笑意:“縛幽鎖重續,你暫得三年安穩。三年之內,需筑基,方可真正鎮封玄牝。”
顧承霄撫著葉紋,低聲道:“三年……夠我練劍、釀酒、還債。”
阿霽挑眉:“還什么債?”
顧承霄咧嘴一笑:“欠師姐一頓酒,欠自己一個筑基,欠這口井一個太平。”
石室地面浮現一道光門,門后回環石階,符文閃爍,直指人間。
阿霽扶起顧承霄,輕聲道:“走吧,天快亮了。”
顧承霄回頭望一眼黑井,忽然問:“井會不會寂寞?”
阿霽失笑:“井若寂寞,便等你來陪它聊天。記得帶點下酒菜。”
二人踏入光門,青玉階在身后緩緩合攏,像一條沉睡的龍,重新蜷起身子。
晨光透入時,石室歸于寂靜。
井水無波,唯有一片新葉,輕輕漂在水面,葉脈間七星微光,像少年未說出口的誓言——
三年之后,春芽再綠,幽炁不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