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燈在顧承霄掌心里微微發燙，青碧色的火舌被夜風壓成薄片，卻始終不熄。燈油是阿霽從地窖取出的“青帝余燼”，據說以千年前青帝座前殘灰煉成，可照幽都三千里。此刻，火光僅映出方圓丈許，丈許之外，霧氣像活物般蠕動，時而凝成獸首，時而散成觸手，發出濕漉漉的呼吸聲。
阿霽走在前頭，赤足踏在落葉上，竟不聞碎響。她腳踝的銀鈴不知何時已沉寂，仿佛知曉霧中潛伏的兇險，不敢輕舉妄動。顧承霄數著她的腳步——一、二、三……每踏出第七步，阿霽便停一瞬，指尖在虛空輕點，一縷青光化作符文，落在地面，像給黑暗釘下一枚青釘。如此往復，二人身后便拖出一條細若游絲的青色光跡，蜿蜒指向茅屋。
“霧里有東西。”阿霽忽然低聲道。她右手五指張開，柳枝小劍自袖中滑出，劍尖在霧里劃出一道弧，弧光所及，霧氣被生生劈開，露出三丈之外的景象：一棵倒伏的槐樹，樹干上趴著七八具尸傀，皆是鎮上失蹤的獵戶。他們面皮青灰，瞳孔被幽炁染成豎線，嘴角卻詭異地上揚，像在歡迎久別重逢的故人。尸傀的指甲暴長三寸，每一次屈伸，便有碎木屑簌簌落下。
顧承霄喉頭發緊，燭火隨呼吸亂晃。阿霽側首，用極輕的聲音道：“閉息，莫讓幽炁聞到你心里的懼。”說罷，她左手掐訣，唇間吐出一串細碎音節，柳枝小劍應聲而長，化作七尺青鋒，劍脊上浮現木紋，木紋里流淌著淡金色的符液。阿霽手腕一抖，青鋒脫手，化作一道流光，瞬息貫穿最近尸傀的眉心。只聽“噗”的一聲輕響，尸傀頭顱炸開，卻沒有血，只有一縷灰霧逸散，被長生燈焰一卷，化作青煙。
其余尸傀發出嬰兒般的啼叫，四肢并用撲來。阿霽不退反進，赤足在落葉上一點，身形如蝶，袖口揚起時，灑出一片碧綠光屑。光屑落在尸傀身上，立刻生根發芽，藤蔓鉆破皮肉，將其牢牢釘在原地。顧承霄趁機繞到側面，長生燈高舉，燈焰暴漲，化作一道火環，將尸傀圈在其中。火舌舔舐之處，幽炁發出尖銳嘶鳴，像被滾水澆過的雪。
然而霧更濃了。火環外，影影綽綽浮現更多黑影，有的穿鎮民的舊衣，有的干脆只剩骨架，肋骨間游走著灰色小蛇。阿霽臉色微變，低喝：“走！”她并指一引，青鋒飛回，化作一根柳枝，枝上七片葉子已凋其三。顧承霄不敢怠慢，跟著她疾步穿過火環缺口。身后，尸傀的嘶叫被霧氣吞沒，只剩風在林梢嗚咽。
二人奔出百步，霧氣忽地一散，眼前出現一條小溪。溪水黑如墨汁，水面上浮著點點磷光，像溺死者的眼睛。溪上無橋，只有一株橫倒的老柳，樹干被雷劈成兩半，焦黑中透出青綠新芽。阿霽率先踏上樹干，回身向顧承霄伸手。就在指尖相觸的一瞬，焦柳忽地一震，裂縫里爬出密密麻麻的灰色小蟹，蟹蓋竟是人臉形狀，口中發出細碎笑聲。顧承霄腳下一滑，半條腿浸入溪水，徹骨寒意直透骨髓。阿霽柳眉倒豎，咬破指尖，一滴血珠彈入溪中。血珠落水，化作一朵青蓮，蓮瓣層層綻開，將灰蟹盡數吞沒。黑水被青蓮逼得退開丈許，露出底下一塊青石板，石板上刻著古老符文，與顧承霄膻中那株幼苗的葉脈一模一樣。
“踩上去。”阿霽簡短道。顧承霄照做，青蓮托住他足底，冰涼漸退。二人越過小溪，霧氣再次合攏，仿佛從未分開過。
此時，牛吼聲忽近。不是一聲，而是千萬聲匯聚成潮，震得落葉簌簌。阿霽停步，側耳分辨方向，臉色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玄牝門已開至第三重，幽都犬要出來了。”她抬手，在長生燈焰上一抹，火光立刻凝成一枚青碧符篆，符篆旋轉，映出前方景象——老槐林盡頭，霧氣裂開一道巨口，口中涌出青灰色浪潮，浪尖上立著一頭龐然大物：形似牛，卻無皮，筋骨外覆幽炁凝成的鎧甲，四蹄踏火，雙目是兩團旋轉的灰霧。它每走一步，地面便塌陷一分，裂縫里噴出黑色電弧。
顧承霄呼吸幾乎停滯。阿霽卻低低笑了一聲：“原來是你這老伙計。”她轉向顧承霄，語速極快，“我需借你長生燈一用，你敢不敢？”顧承霄攥緊燈柄，指節發白，卻重重點頭。阿霽眸中閃過一絲贊許，指尖在燈焰上一彈，火舌化作一條青碧小蛇，蛇鱗上布滿符文。小蛇游至她腕間，盤成一圈，蛇首昂起，正對幽都犬。
“接下來，跟緊我，莫回頭。”阿霽輕聲道，聲音里帶著一種奇異的溫柔，仿佛姐姐在哄怕黑的弟弟。她邁出第一步，銀鈴第一次響起，鈴聲清脆，如冰裂玉碎。幽都犬低吼，四蹄火焰暴漲，卻在鈴聲里微微一滯。阿霽趁勢前掠，長袖揚起，青碧小蛇脫腕而出，化作一道流光，直擊幽都犬眉心。
轟——
火光與灰霧相撞，爆發出刺目的青白閃電。閃電照亮了方圓十丈，十丈之外，霧氣如潮水般退去，露出老槐林原本的模樣：每一棵樹的樹干上都刻著同樣的符文，符文凹槽里填滿干涸的血跡。顧承霄被爆炸的氣浪掀翻，重重摔在落葉堆里，胸口幼苗一陣劇痛，仿佛被無形之手攥住。他咬牙爬起，只見幽都犬的眉心被青碧小蛇貫穿，灰霧如泄氣的皮囊瘋狂外逸，犬身迅速干癟，最終化作一張巨大的牛皮，軟塌塌地鋪在地面。
青碧小蛇也碎成光屑，散入夜風。阿霽踉蹌落地，臉色蒼白，唇角卻帶笑：“第一課，你活過了。”她抬手，指向霧氣最深處，“第二課，在那兒。”
顧承霄順著她的指尖望去，只見幽都犬倒下的地方，地面無聲裂開一道階梯，階梯直下，青碧燈火照不到底，仿佛通往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