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里沒有燈，卻亮得近乎雪晝。光源來自四面墻——那些會呼吸的藤蔓。它們像一條條青碧小蛇，鱗片是半透明的葉，葉脈里流動著淡金色的漿液。每當漿液涌到葉尖，整片葉子便“噗”地炸出一粒光屑，光屑升到屋脊，又輕輕落下，于是滿室浮起一場安靜的流螢雪。

陸沉盤腿坐在蒲團上，懷里抱著青牛木雕。木雕不再冰涼，它像被剛才那口幽炁喚醒，脊背那一道青翠此刻亮得刺眼，活像一條被封印的河流突然破閘。更奇異的是，陸沉聽見了兩道心跳——一道是他自己的，急促、紊亂；另一道卻來自木雕內部，低沉、悠長，仿佛有一頭幼獸在黑暗里翻身，蹄子碰到銅壁，發出“咚、咚”的悶響。

阿霽坐在對面，仍舊閉著眼，睫毛卻輕輕顫，像在夢里與誰對弈。她腳踝上的銀鈴不知何時安靜了，仿佛也被那第二道心跳震懾。

“別害怕。”阿霽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動塵埃，“那是青帝留在木雕里的‘胎息’。它睡了一千年，今晚被你吵醒了。”

陸沉想問“青帝是誰”，嗓子卻像被火硝膏糊住，只能發出粗啞的呼吸。阿霽似乎聽見了他心里的疑問，指尖在空中虛畫，一縷青光凝成一枚古老的篆字——“靑”。篆字旋轉，散作點點螢火，重新拼成一幅畫：無邊桑海，中央一株巨樹，枝干插入蒼穹，根須扎進黃泉，樹上坐著一位青袍童子，童子的眉眼與陸沉有七分相似。

“那是你的先祖，也是青帝座下第七位持劍童子。”阿霽的聲音帶著遙遠的回音，“千年前，他因私放幽都罪民，被貶凡塵。青帝憐其初心不壞，遂封一縷‘青帝長生炁’于木雕。此炁可救你，也可殺你。”

“救……還是殺？”陸沉終于找回聲音，沙啞得像銼刀刮竹。

“看你如何引炁。”阿霽睜開眼，瞳孔里倒映著藤蔓的光屑，“幽炁自玄牝門來，主死；長生炁自青帝木雕來，主生。生死二炁在你胸口交戰，你若引錯一步，便是爆體之禍。”

她抬手，指尖逼出一滴鮮血。血珠晶瑩，卻泛著青意，滴在《長生篇》的第三頁。原本靜止的文字立刻活了，像一窩被驚動的銀魚，嘩啦一聲四散，重新排列成新的口訣——

“木靈引息訣：以鼻引幽，以心引生；幽生相觸，如絲纏藤；三息一轉，九轉一循；循滿三十六，靈根始現。”

口訣后面，還浮出一幅行炁圖：一條青線起于鼻端，一條灰線起于胸口黑印，兩線在膻中交匯，纏成一枚太極，太極旋轉三十六周天后，沉入丹田，化作一株幼苗。

陸沉看得頭皮發麻。他從小跟娘識得幾個字，卻從未見過文字自己會走路。阿霽卻似司空見慣，把柳枝小劍橫放在他膝上，劍身木紋里透出溫熱的脈動，與木雕的心跳漸漸同頻。

“閉眼，聽我數息。”阿霽的聲音忽然變得極近，像貼在他耳畔，“一吸——引幽炁入鼻；一呼——送長生炁入心。”

陸沉不敢怠慢，依言閉目。第一息，他聞到鐵銹與腐苔的腥；第二息，腥氣里滲進一縷草木清甜；第三息，兩股味道在舌底炸開，苦中帶甘，像嚼碎了一枚未熟的青梅。

與此同時，胸口黑指印突突直跳，幽灰之炁如蛇信探出，順著經絡竄向左臂。而木雕的心跳卻猛地一沉，一股青碧暖流自掌心涌入，迎向幽灰之炁。兩炁在肘彎相遇，皮膚立刻凸起一道蚯蚓般的青筋，疼得陸沉幾乎叫出聲。

“別停！”阿霽低喝，聲音里帶著罕見的嚴厲，“引灰炁上肩井，青炁過曲池，讓它們在膻中碰頭！”

陸沉咬緊牙關，繼續數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冰錐與火針同時扎進血脈。幽灰之炁冰冷、黏膩，帶著死寂的腐朽；青碧暖流清冽、靈動，帶著晨露的生機。兩炁在胸前纏斗，皮膚下的青筋忽青忽灰，像兩條互噬的蛇。

第三十六息時，兩炁終于同時抵達膻中。陸沉聽見“噗”的一聲輕響，仿佛有人在他體內點燃了一盞燈。幽灰之炁與青碧暖流交融，化作一枚極小的太極，太極旋轉，散出絲絲縷縷的綠意，綠意所過之處，經絡如久旱逢雨，發出細微的噼啪聲。

阿霽松了口氣，額上沁出一層薄汗。她抬手，柳枝小劍自動飛起，懸在陸沉頭頂，劍尖滴下一滴青色光液，恰好落在太極中心。光液一沾，太極立刻凝實，化作一株半透明的幼苗，扎根于膻中，兩片圓葉微微顫動，像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

“成了。”阿霽輕聲道，“木靈根，隱，現。”

陸沉睜開眼，只覺眼前世界煥然一新。茅屋的墻壁不再是土黃，而是透出淡淡的木紋；藤蔓上的光屑不再是亂飛，而是沿著某種玄妙的軌跡流動；連阿霽的呼吸都帶著草木的清香。

他低頭看胸口，黑指印淡了幾分，邊緣多了一圈青碧色的細紋，像藤蔓的卷須。木雕的心跳也平靜下來，只剩悠長的“咚——咚——”，與幼苗的葉脈同頻。

阿霽卻忽然皺眉，側耳傾聽。茅屋外，霧更濃了，濃得像化不開的墨。霧里傳來“哞——”的一聲牛吼，低沉悠長，帶著說不出的悲涼。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牛吼此起彼伏，仿佛老槐林深處有千萬頭牛在同時垂淚。

“幽都的看門犬醒了。”阿霽臉色凝重，“玄牝門裂得更大了。”

她起身，銀鈴無風自響。茅屋的藤蔓紛紛垂下，像一條條溫順的青蛇，自動編織成一張藤椅。阿霽示意陸沉坐下，自己則走到屋角，掀開一塊青石板，露出下面黑黝黝的地窖。

地窖里飄出陳年的藥香，帶著淡淡的腥甜。阿霽取出一盞銅燈，燈油是暗綠色的，像融化的翡翠。燈芯卻是灰白色，細若發絲。她彈指點燃，火苗“噗”地竄起，竟是青碧色。

“這是‘長生燈’，以青帝余燼為芯，可照幽都路。”阿霽把燈遞給陸沉，“你須帶著它，去玄牝門。”

陸沉接過燈，手心立刻傳來一陣暖意，仿佛握著一塊溫玉。燈焰卻不穩，忽明忽暗，像隨時會熄滅。

“我……一個人？”陸沉聲音發干。

阿霽搖頭，銀鈴輕響：“我與你同去。但玄牝門內，我只能送你到‘生門’，剩下的路，要靠你自己。”

她轉身，從墻上取下一柄短劍。劍鞘是柳木削成，劍身卻泛著青碧的光，與陸沉膻中的幼苗同頻。阿霽把劍系在陸沉腰間，手指在他額頭一點，一點青光沒入眉心。

“這是‘青帝印記’，危急時可護你一次。”

茅屋外，牛吼聲越來越近，地面開始微微震動。藤蔓上的光屑紛紛墜落，像一場安靜的雪。阿霽推開門，霧氣立刻灌進來，帶著鐵銹與腐苔的腥。

陸沉深吸一口氣，握緊長生燈。燈焰在風里晃了晃，終究沒有熄滅。

“第一課，”阿霽輕聲道，“活過今晚。”

她邁步走入霧中，背影在青碧燈火里漸漸模糊，像一幅被水暈開的水墨。陸沉跟上去，聽見自己的心跳和燈焰一起，在幽暗的林子里，一明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