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從戌時起，先是一絲一縷地纏在鎮口牌坊的飛檐，像戲臺上的水袖甩過，又軟軟地垂下。亥時，霧已成墻，青灰色的墻，把青牛鎮嚴絲合縫地包在一枚巨大的繭里。顧承霄的草鞋底踏在第三百零九塊青石板上時，板縫里滲出的水氣已經漫過腳背。

他記得這水氣的味道——鐵銹、腐苔，還有淡淡的腥甜，像放久了的荔枝殼。去年今日，這味道鉆進他娘的棺材縫，第二天抬棺的繩就斷了，棺木落地，黑指印從尸衣里浮出來，像一朵枯梅。

今夜，輪到他。

顧承霄把籃子和魚早丟在路邊。他右手攥著青牛木雕，左手提著一盞松脂燈。燈芯是他自己捻的，浸了松香、雄黃，火舌只有拇指長，卻固執地不肯滅。風撲了三次，火苗縮成藍豆，又倔強地挺起腰。

老槐林在鎮外三里，三里路他跑了半個時辰。霧氣像濕棉絮塞進喉嚨，每吸一口都嗆得胸口發疼。黑指印燙得他幾乎握不住木雕，只好把繩子拆了，把木雕貼身塞進里衣。木雕貼著心口，像一塊剛出井的寒玉，冷熱交戰，激得他打了個哆嗦。

林子里沒有路，只有枯槐的骨骼。老槐的樹皮裂成一張張扭曲的人臉，風一過，樹皮互相摩擦，發出咯咯的笑聲。顧承霄的松脂燈照出滿地落葉，葉脈里爬滿青灰色的細絲，像一條條死而不僵的蟲。

縫隙就在林子最深處。

那是一道橫亙在地面上的裂口，長約十丈，最寬處可容兩人并肩。裂口邊緣整齊得像被巨斧劈開，斷面上泛著青白色的冷光，像一柄倒插的劍，劍刃正對著天。裂口深處傳來“咕咚、咕咚”的聲響，像有巨大的心臟在跳動。

顧承霄的燈焰被那聲音震得抖了抖。

他蹲下身，把燈放在裂口邊。火光立刻被吸走一半，燈油“嗤嗤”作響，像被看不見的舌頭舔舐。裂口下的黑暗里浮起一點青，那青越來越亮，最終凝成一只豎瞳，豎瞳里映出顧承霄的臉——十六歲的、病歪歪的、隨時會倒的臉。

“顧承霄。”黑暗里有人喊他名字，聲音像兩塊濕磚摩擦，“時辰到了。”

顧承霄的膝蓋發軟，卻執拗地挺直脊背。他舉起木雕，牛角斷處滲出青光，像一截新發的竹。青光與豎瞳對視，黑暗里傳來“嘶”的一聲，像被燙到的蛇。

“把東西給我。”豎瞳后走出一個人。

那人穿一襲洗得發白的藍布道袍，頭發用枯枝簪著，腳下卻踩著雙嶄新的繡鞋，鞋頭各綴一顆東珠，在霧里幽幽發亮。他臉上沒有五官，只有一張平滑的皮，皮面浮起漩渦，漩渦里映出顧承霄的臉，卻扭曲得不成樣子——嘴角裂到耳根，眼睛黑得像兩個窟窿。

顧承霄后退一步，鞋底踩碎一片落葉。碎葉發出嬰兒啼哭般的脆響。

無面人伸出手，掌心裂開一道縫，縫里滴落青灰色的黏液。黏液落地，立刻長出細小的蘑菇，蘑菇傘蓋一翻，變成一只只霧手，順著顧承霄的腳踝往上爬。霧手冰冷，爬過的地方立刻失去知覺，像被抽走了血。

“把東西給我。”無面人重復，聲音里多了不耐煩。

顧承霄咬緊牙關，把木雕貼得更近。木雕的肚子突然一熱，像有火在里頭燒。霧手被燙得縮回，蘑菇傘蓋“噗噗”炸開，化作青煙。

無面人發出一聲尖嘯，嘯聲里帶著怒意。他抬手，整條裂隙隨之震動，青白色的冷光暴漲，像有無數把劍同時出鞘。

就在這時，老槐樹上落下一片柳葉。

柳葉極輕，卻在風里劃出凌厲的嘯聲。柳葉落地，化作一道青瑩瑩的劍氣，劍氣里站著個穿紅衣的小姑娘。

小姑娘約莫十二三歲，赤著腳，腳踝上掛著串銀鈴，叮叮當當響得人心慌。她手里捏著根柳枝，柳枝尖上還沾著露水。

“退。”小姑娘說。聲音清脆，像碎玉落瓷盤。

無面人僵了一瞬，隨即發出更凄厲的嘶叫。他抬手，霧手再次凝聚，這次不再是蘑菇，而是凝成一條青灰色的巨蟒，蟒眼正是那只豎瞳。巨蟒張開大口，腥風撲面。

小姑娘不慌不忙，柳枝一抖，露水甩成一串光點。光點落在巨蟒身上，“嗤嗤”作響，蟒身立刻冒出青煙，像被滾水澆過的雪。

巨蟒痛得翻滾，尾巴掃過老槐樹，碗口粗的樹干應聲而斷。斷口處流出青白色的汁液，像膿。

無面人見勢不妙，身形一晃，化作一道青煙鉆進裂隙。裂隙開始合攏，卻合得不情不愿，青白的劍氣卡在縫里，像根倔強的骨頭。

小姑娘從柳葉上跳下來，落地時銀鈴一聲脆響。她盯著顧承霄手里的木雕，歪了歪頭。

“原來在你這兒。”她伸手，“借我。”

顧承霄抱緊木雕，退了一步。

“不借也行。”小姑娘笑了，露出顆尖尖的虎牙，“那你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