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鎮最窄的地方，是鎮口到鎮尾一共三百零九塊青石板。顧承霄每天傍晚都會數一遍——左腳先踏上第一塊，嘴里念“一”，右腳落在第二塊，念“二”。數到第三百零九，正好是他家那扇半塌的籬笆門。數錯了，就退回重新數。十六年來，他從未錯過。

今天他多拎了兩樣東西：半籃新挖的“鬼燈籠”和一尾用草莖穿鰓的河鯽。鬼燈籠根須上還沾著亂葬坡的黑泥，像蜷曲的死人指甲；河鯽是洗劍川里最難抓的“金線鯽”，鱗片在夕陽下閃出一線火彩。魚是還債的，草藥是續命的——顧承霄欠藥鋪沈先生三個月診金，也欠自己一條活路：胸口那枚自出生便有的黑指印，每逢月煞便疼得像有烙鐵翻攪。

他先經過鐵匠鋪。老周正把爐膛里的炭耙得火星四濺，火星落在顧承霄打了三處補丁的袖口，燙出焦糊味。老周咧開黃牙：“小塵，又去刨死人草？你那短命娘就是月煞夜沒的，晦氣?！鳖櫝邢鲂πΓ阳~遞過去，“老周叔，替我娘收著，明天鎮祭熬湯?！崩现茔蹲?，魚已塞進他油膩的圍裙兜。

再往前是沈家藥鋪。鋪子門口懸著兩盞“鎮煞燈”，燈紙摻雄黃、朱砂、鍋底灰，燈罩上畫著歪扭的“敕”字。沈先生正用銅秤稱砒霜，秤桿翹得老高，像挑著一條看不見的命。見顧承霄來，他放下秤，用袖口擦手——袖口也沾了砒霜，白中透青?！靶m，今夜封鎮?！鄙蛳壬鷫旱蜕ぷ?，“玄牝門裂，幽炁漫堤，你莫出門?！鳖櫝邢鳇c頭，把半籃鬼燈籠推過去，“先抵診金?！鄙蛳壬鷩@口氣，從柜臺下摸出一只油紙包，“新配的火硝膏，疼時敷胸口。”

顧承霄道謝，轉身時聽見背后鐵秤“當啷”一聲響——砒霜灑了，白霧騰起，像一場小雪。

他的家在最末一塊青石板的右側，半畝菜園圍著三間土屋。籬笆門吱呀，驚起檐下的燕子。灶間冷鍋冷灶，案板上只剩半塊隔夜鍋巴。顧承霄熟練地生火、舀水、剖魚。金線鯽的肚腸被掏出來時，還帶一粒朱砂色的小石子，他順手拋進灶膛，火苗“噗”地竄高，映得他眉骨下的陰影更深。

飯后，他摸出藏在床底的樟木箱。箱子里整整齊齊碼著：

一、母親遺留的青布包袱，布里裹一件嬰兒襁褓，襁褓角上繡著“沉”字，針腳細得看不見線頭。

二、半本《本草拾遺》，封面被蟲蛀出月牙形缺口，書脊用麻線縫過三次。

三、那塊青牛木雕——長三寸七分，重六兩四錢，通體烏黑，唯背脊一線青翠，像初春柳色。

顧承霄把木雕貼在胸口，黑指印立刻傳來針刺般的疼。疼得他蜷成蝦米，額上冷汗滾落進嘴角，咸腥。他咬牙，用沈先生給的火硝膏厚厚涂一層，涼意鉆進骨縫，疼才稍緩。

窗紙透進月光，像浸了水的宣紙，軟塌塌地鋪在地面。顧承霄數著心跳，等更鼓。鎮上的更鼓是銅皮木心，敲三下停一停，鼓點里夾著鐵匠鋪的風箱聲。往常鼓停三更，今夜卻多敲了半下——那半下像敲在人心口，悶得發慌。

風是子時起的。起初只是掀動窗欞，后來整間屋子都在抖。風里有鐵銹味，像血放久了的腥，又像亂葬坡新翻的濕土。顧承霄起身，把門閂插了又拔，拔了又插，最后還是推開門。

外頭黑得看不見五指。他聽見風里有哭喊，細若游絲，卻四面八方——像鎮口賣糖人的瘸子，像洗劍川溺水的漁夫，像亂葬坡無碑的野鬼。顧承霄攥緊木雕，青黑木身沁出微光，照出他掌紋里淤積的泥垢。

屋頂瓦片突然“噠”一聲。

第二聲。

第三聲……

聲音極輕，卻極穩，像有人踮著腳尖在瓦脊上數更。顧承霄屏住呼吸，數到第七聲時，屋頂裂了。

不是瓦片崩裂的碎響，而是一道筆直的、刀切似的黑縫?？p里滲出青灰色的霧，霧落在地上，變成一只只細小的手，順著床腿往上爬。

顧承霄想喊，嗓子卻像被縫住了。霧手摸到他的腳踝，冰冷刺骨，黑指印的地方開始灼燒，像有根燒紅的針往里鉆。就在霧手要碰到他胸口時，青牛木雕突然“咔嚓”一聲，牛角斷了一截。

斷裂處迸出一粒青瑩瑩的光，像顆發芽的豆子，落在顧承霄眉心。

瞬間，他聽見了一聲極輕的哞叫——不是牛叫，倒像春雷滾過凍土。所有霧手同時炸成粉塵。屋頂的裂縫卻更大了，青灰色的霧凝成一扇門的形狀，門后傳來潮水般的喘息聲。

顧承霄光著腳沖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