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王素梅的心緒復雜。

既有對長子遠行的不舍，又滿是對幼子開蒙的期盼。

她翻箱倒柜，找出一塊細棉布，借著微弱的光，開始為陳長平縫制幾件貼身的內衫。

“素梅，”陳縱的聲音在門邊響起，帶著安撫，“別熬太晚，明兒還有大事。”

王素梅頭也不抬，手指翻飛：“長平這一去就是十天，總得多備兩件換洗的。”

“何況武館里規矩大，孩子又實誠，我怕他……唉。”

陳縱走過去，大手覆上她微微顫抖的手：“長平是塊璞玉，經得起雕琢，趙館主嚴厲，但教的是真本事。”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咱們得信他。”

王素梅深吸一口氣，點點頭，強壓下心頭的酸澀：“嗯，信他，你去睡吧，我把這件縫完就好，長安明兒拜師的東西，我都拾掇好了，放在堂屋桌上。”

陳縱看著妻子在燈下專注的側影，鬢角已有幾絲不易察覺的灰白，心中涌起暖流。

……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早飯比平日豐盛些，除了糊糊咸菜，王素梅還特意蒸了雞蛋羹，給兩個孩子補身子。

飯桌上氣氛有些凝重，陳長平換上了一身干凈短褐，小臉繃得緊緊的，努力扒著飯。

陳長安則有些興奮過頭，抱著他的書袋，小屁股在板凳上扭來扭去。

一會兒問“張爺爺兇不兇”，一會兒又問“哥哥什么時候回來”。

陳縱則是語氣嚴肅道：“長安，待會兒見了張老先生，要規規矩矩，不可胡鬧，先生問話要答，讓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記住了嗎？”

陳長安縮了縮脖子，用力點頭：“嗯！記住了，阿爹！長安聽話！”

飯后，收拾停當。

王素梅紅著眼眶，將兩個兒子的衣襟又細細整理了一遍。

陳縱一手牽起小兒子，一手拍了拍大兒子的肩膀：“走吧，先送長安去張先生那兒。”

村東頭，張家小院。

竹籬依舊清雅，院內花草帶著晨露的清新。

陳縱深吸一口氣，再次整了整衣冠，叩響了門扉。

“吱呀——”

門開了，張正林老先生已站在門內。

他今日穿了一件半舊的青色長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眼神依舊清亮銳利。

“張老先生安好。”

陳縱連忙躬身行禮，又輕輕推了推身邊的小兒子。

陳長安被父親一推，小身子一顫，連忙學著父親的樣子，笨拙地作了個揖，奶聲奶氣地道：“張……張老先生安好！”

他懷里緊緊抱著那個靛藍書袋，小臉漲得通紅，大眼睛里滿是緊張和好奇。

張秀才的目光落在陳長安身上，上下打量一番。

這孩子生得粉雕玉琢，眼神靈動，只是那點緊張和扭捏藏不住。

他微微頷首，側身讓開：“進來吧。”

堂屋內，書案上已備好筆墨。

張秀才在主位坐下，陳縱帶著兒子垂手肅立一旁。

張秀才開口，聲音平緩：“陳家小子，昨日既已應下，今日便行個簡單的拜師禮。”

“老夫雖非名儒，但既為人師，便當盡責，教他識文斷字，明禮知恥，這是根本，至于日后造化，看他自身。”

“是，先生教誨的是。”

陳縱恭敬應道，說罷，將提前準備好的束脩呈上。

張秀才點了點頭，只取干肉一條，余禮退還。

“陳長安，”張秀才目光轉向小人兒，“你可知，今日來此為何？”

陳長安被點名，嚇得一激靈，下意識地看向父親。

陳縱輕輕點頭示意，小家伙這才鼓起勇氣，小聲道：“來……來跟張爺爺學認字，聽故事……”

張秀才嘴角似乎極細微地牽動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嚴肅：

“學認字，明道理，非為聽故事玩耍，入我門中，便要守我規矩。”

“規矩有四，一曰敬師，二曰勤學，三曰守時，四曰靜心。”

“頑劣懈怠，必受責罰，你可能做到？”

陳長安被這一連串的“規矩”砸得有點懵，小腦袋瓜努力理解著，只抓住“責罰”兩個字，小臉更白了。

他求助似的看向父親，陳縱卻只是用鼓勵的眼神看著他。

“我……我能……”陳長安聲如蚊蚋，抱著書袋的小手勒得更緊了。

“大聲些！”張秀才沉聲道。

陳長安嚇得一哆嗦，閉著眼睛大聲喊：“我能做到！”

張秀才這才微微點頭：“好，奉茶吧。”

陳縱連忙將準備好的粗瓷茶碗遞到兒子手中。

陳長安小手有些抖，小心翼翼地捧著茶碗，邁著小短腿，走到張秀才面前。

學著戲文里看來的樣子，笨拙地跪下，雙手高高舉起茶碗：“先生……請……請喝茶。”

張秀才接過茶碗，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放在一旁。

他拿起桌上早已準備好的一卷《三字經》，遞向陳長安：

“此書啟蒙，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學生了，望你謹記今日之言，勤勉向學。”

陳長安懵懵懂懂地接過那卷對他而言有些沉重的書，只覺得手心沉甸甸的。

“好了。”

張秀才看向陳縱：“今日便如此，你先帶他回去，明日辰時初刻，準時送來。”

“是，多謝先生！”

陳縱再次行禮，拉著還有些發愣的兒子退出堂屋。

走出張家小院，陽光灑在身上，陳長安才仿佛活了過來，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低頭看看懷里嶄新的《三字經》和書袋，又回頭望望那扇關上的院門，小臉上交織著后怕和一種小小的成就感。

“阿爹，張爺爺……好兇……”他小聲嘟囔。

陳縱揉了揉他的腦袋，溫聲道：“先生不是兇，是嚴格，以后跟著先生好好學，先生就會喜歡你了。”

他頓了頓，看著兒子清澈的眼睛，鄭重道：“長安，從今天起，你就是讀書郎了，要像個讀書人的樣子，知道嗎？”

“讀書郎……”

陳長安喃喃重復著這個詞，低頭看著懷里的書和筆袋。

父子倆回到家中，王素梅立刻迎上來，緊張地問：“怎么樣？先生收下了嗎？沒為難孩子吧？”

“收下了，禮也行了。”

陳縱笑著將還有些懵懂的兒子往前推了推：“瞧，咱們家的小讀書郎回來了。”

王素梅看著兒子抱著書本和書袋的樣子，眼眶又濕潤了，一把摟住小兒子：“好，好！娘的寶貝讀書郎！”

她轉向早已收拾妥當，背著小小行囊，站在一旁沉默等待的大兒子陳長平，那強忍的淚水終于滾落：

“長平……娘送送你……”

陳縱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妻子，懵懂的小兒子和即將遠行的大兒子。

他將陳長安交給王素梅：“素梅，你在家看好長安，我送長平去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