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村口碾麥子的石碾,沉重地、吱呀呀地往前滾。霍元甲白天蔫頭耷腦,一副風吹就倒的病秧子相,夜里卻成了后院月光下的“鬼影”。霍元英成了他忠實的“小哨兵”兼“實驗助手”,倆人配合得越來越默契。
那堵冰冷的土墻,成了霍元甲最忠實的“陪練”。半蹲、靠墻俯臥撐、平板支撐……動作依舊笨拙得像剛上岸的鴨子,渾身抖得篩糠,可次數卻像墻根下他偷偷用瓦片劃下的歪扭正字,艱難地、緩慢地增加著。一組二十個半蹲,從最初的生不如死,到能勉強完成三組,中間趴在地上喘得像破風箱的次數越來越少。指關節上磨破的皮結了痂,又磨破,再結痂,一層層疊加,顏色深得像醬過的咸菜疙瘩,摸著也硬實了些許。
擊打木樁更是成了夜半后院的主旋律。“砰!”“砰!”“砰!”聲音從最初的沉悶軟弱,漸漸有了點短促的脆響。霍元甲不再追求霍恩第那神出鬼沒的步法,他就死死釘在木樁前,像棵生了根的歪脖子樹。沉腰!哪怕只能沉下去一點點!擰胯!用盡吃奶的力氣!送肩!把全身那點可憐的重量和憋著的一口氣,狠狠砸出去!每一拳下去,木樁依舊紋絲不動,但他手腕的劇痛在減輕,反震的力道似乎被那層厚繭和硬起來的骨頭分擔了些許。他對著木樁上被他反復蹂躪、草繩磨破露出的那塊油亮硬木,咬牙切齒地低吼:“老子……耗死你!”
白天,他蔫得更厲害了。飯桌上,筷子都拿不穩,捧碗的手抖得米粒直往下掉。王氏心疼得直抹眼淚,變著法兒熬雞湯、燉骨頭。霍恩第冷眼旁觀,醬紫色的臉膛上,那層失望的寒冰似乎更厚了,偶爾掃過霍元甲的眼神,銳利得像能刮下二兩肉來,仿佛在無聲地質問:夜夜那點動靜,就練出這么個軟腳蝦?
霍元甲只能把頭埋得更低,把碗捧得更緊,心里頭卻憋著一股邪火:等著!等老子把這身爛骨頭熬出點鐵渣來!
日子就在這白天蔫軟、夜里玩命的詭異節奏中,滾到了娘娘宮廟會的正日子。
天剛蒙蒙亮,小南河村就炸開了鍋。雞飛狗跳,人聲鼎沸。家家戶戶都像被捅了馬蜂窩,大人孩子都換了壓箱底的新衣裳(哪怕是補丁摞補丁),臉上洋溢著過年似的喜氣。騾車、驢車、獨輪車擠滿了村道,吱吱扭扭,浩浩蕩蕩地朝著天津城的方向涌去。空氣里彌漫著香燭紙馬、新蒸餑餑、還有牲口糞便混合的、屬于節慶的獨特氣息。
霍家也早早動了身。霍恩第依舊穿著那身漿洗得發白的深灰色長衫,腰板挺直,醬紫色的臉膛上看不出喜怒,只眼神深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藥棧的危機并未解除,孫快嘴那邊毫無動靜,這種沉寂比叫囂更讓人心頭發毛。王氏收拾得干凈利落,臉上帶著點喜色,絮絮叨叨地囑咐著霍元英別亂跑。霍元英像只出籠的猴子,穿著王氏新改的藍布褂子,锃亮的光頭在晨光里反著光,興奮得坐不住,在騾車里扭來扭去。
霍元甲裹在一件半舊的靛藍色夾襖里,臉色依舊蒼白,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一副沒睡醒的蔫樣。只有他自己知道,昨夜那頓“科學加魔改”的捶打,幾乎榨干了他最后一絲力氣,現在渾身骨頭縫兒里都透著酸軟。他靠在顛簸的車廂壁上,閉著眼假寐,心里頭卻像揣著只兔子,七上八下。廟會?人多眼雜,魚龍混雜……孫快嘴會不會挑這種時候發難?
騾車隨著人流,慢吞吞地挪進天津城。離著娘娘宮還有二里地,喧囂的聲浪就如同海嘯般拍了過來!比老城廂的市集,比三岔河口的碼頭,更加洶涌澎湃!
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高亢嘹亮的嗩吶聲撕破云霄!混合著鼎沸的人聲、小販聲嘶力竭的吆喝、孩童的尖叫嬉笑……形成一股巨大無比的、震耳欲聾的聲浪洪流,瞬間將人吞沒!
“咚咚鏘!咚咚鏘!”舞獅隊踩著鼓點,金紅相間的獅子搖頭擺尾,在人群里翻滾騰挪,引來陣陣喝彩。
“咿——呀——!”戲臺上,畫著大花臉的武生正翻著令人眼花繚亂的跟頭,唱腔高亢入云。
“吹糖人嘞——孫悟空豬八戒要嘛有嘛——!”
“面茶!熱乎的面茶!芝麻醬管夠!”
“套圈!套圈!套著就是你的!”
空氣中充斥著各種濃烈的、混合到極致的氣味:濃得化不開的香燭煙火氣、炸果子炸糕的甜膩油香、鹵煮下水濃烈的醬香和臟器味兒、劣質脂粉的甜俗香氣、汗臭、牲口糞臭……它們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龐大而混沌的、屬于廟會特有的、令人興奮又窒息的“人氣兒”。
街道兩旁,攤位鱗次櫛比,一眼望不到頭!賣泥人張彩塑的,栩栩如生;賣楊柳青年畫的,色彩濃艷;賣絨花絹花的,姹紫嫣紅;賣空竹風車的,嗡嗡作響。耍猴的、變戲法的、拉洋片的、賣狗皮膏藥的……各顯神通,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人流如同粘稠的粥,緩慢地向前蠕動,摩肩接踵,擠擠挨挨。穿紅戴綠的大姑娘小媳婦,拄著拐杖的老頭老太太,騎在父親脖子上的孩童,吆五喝六的混混兒,還有幾個穿著洋裝、好奇張望的男女……三教九流,匯聚一堂。
霍元甲被這洶涌的人潮和聲浪沖擊得頭暈眼花,胸口憋悶。他緊緊跟在霍恩第身后,像抓著救命稻草。霍恩第高大的身軀在人流中硬生生擠出一條縫隙,王氏和霍元英緊隨其后。藥棧的攤位設在娘娘宮山門外的廣場邊上,那里是廟會的核心區域,人流更密,香火更盛。
好不容易擠到地方,劉掌柜和兩個臨時雇來的小伙計已經忙得滿頭大汗。攤子不大,鋪著一塊洗得發白的藍布,上面整齊地碼放著霍家藥棧的招牌貨:一捆捆用紅繩扎好的艾草,散發著獨特的藥香;一包包用桑皮紙裹好的“霍家跌打膏”,貼著紅紙黑字的標簽;還有成串的干山楂、曬干的蒲公英根、以及一些常見的驅蟲避穢的藥包、香囊。
“東家!二少爺!你們可來了!”劉掌柜抹了把汗,臉上帶著疲憊和一絲緊張,“人太多了!生意還行,就是……就是剛才有幾個看著不三不四的在附近轉悠,眼神賊溜溜的……”他沒敢往下說,但意思很明白。
霍恩第眉頭一擰,醬紫色的臉膛沉了下來,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掃視著周圍熙攘的人群。霍元甲的心也猛地一緊,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關節上厚厚的繭子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微弱的踏實感。來了嗎?
“甭理他們!看好攤子!”霍恩第沉聲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硬氣。他挽起袖子,幫著劉掌柜招呼起客人來。王氏也在一旁幫忙,手腳麻利地收錢遞貨。
霍元甲被安排在攤位后面一個馬扎上坐著“看攤”,順便“歇著”。他縮在那里,努力降低存在感,眼睛卻像探照燈一樣,警惕地掃視著周圍涌動的人潮。每一個敞著懷、露出刺青的光頭漢子,每一個眼神飄忽、行跡可疑的身影,都讓他心頭一跳。
時間在喧囂中一點點流逝。日頭升高,廟會的氣氛更加熾烈。霍家藥棧的生意確實不錯,艾草和跌打膏賣得最好。霍恩第緊繃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些。霍元英早就按捺不住,在王氏默許下,攥著幾個銅板,像泥鰍一樣鉆進了人群,去看舞獅套圈了。
霍元甲坐在馬扎上,緊繃的神經隨著時間推移,也稍稍松懈了一點。也許……孫快嘴今天沒空來找茬?他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肚子里咕嚕嚕叫了起來。折騰了一上午,又累又餓。
就在這時,一股霸道無比的香氣,蠻橫地鉆進了他的鼻孔!油香!面香!雞蛋香!還有那股子油炸薄脆特有的、近乎粗糲的焦香!
煎餅果子!
霍元甲猛地抬起頭,循著香味望去。就在離藥攤不到十步遠的地方,一個支著獨輪車的小攤!熟悉的黑鏊子,熟悉的綠豆小米面糊,熟悉的動作麻利的小販!金黃的蛋液在鏊子上滋滋作響,薄脆被掰開時發出清脆的“咔嚓”聲!
這味道……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記憶深處那個加班深夜、被一口薄脆噎死的夜晚!也瞬間點燃了他壓抑已久的、屬于現代靈魂的饞蟲!口水瘋狂地分泌,肚子叫得更歡了!穿越以來,嘴里除了苦藥就是寡淡的粥飯,這口地道的天津煎餅果子,簡直就是勾魂的毒藥!
他咽了口唾沫,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王氏早上塞給他的幾個銅板還在。他看了一眼霍恩第,父親正背對著他,和一個買藥的老者說話。
機會!
霍元甲像做賊一樣,悄悄站起身,扶著藥攤的木板,一步一挪地朝著那個散發著致命誘惑的煎餅攤蹭了過去。短短幾步路,他走得小心翼翼,心跳加速,生怕被霍恩第發現。
“老板……來一套……倆雞蛋倆薄脆……醬多……”他湊到煎餅攤前,嘶啞著嗓子,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好嘞!”小販手腳麻利,舀面糊,攤餅,磕雞蛋,刷醬,撒蔥花香菜,動作行云流水。
霍元甲眼巴巴地看著,那金黃的蛋液,那紅亮的醬料,那焦脆的薄脆……每一個步驟都讓他喉結滾動。煎熬般的等待后,一個熱騰騰、散發著極致誘惑的煎餅果子遞到了他手里。
他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
“嘶——哈!”滾燙!燙得他直吸涼氣!可那久違的、混合著醬香、蛋香、油炸面食焦香的極致味道在口腔里炸開!香!真他娘的香!香得他眼淚都快下來了!這才是人吃的東西!他狼吞虎咽,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也顧不上什么形象了,只想把這失而復得的美味趕緊吞下去!
就在他沉浸在煎餅果子的極致享受中,吃得忘乎所以、嘴角都沾著醬汁和蔥花時——
“讓讓!讓讓!都他媽長眼了嗎?擋著香道了!”
一個極其刺耳、帶著濃濃痞氣和不耐煩的尖利嗓音,像把破鑼,猛地在他身后炸響!
霍元甲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驚得渾身一激靈,差點被嘴里的煎餅噎住!他猛地回頭!
只見五六個穿著嶄新黑色綢面短打、敞著懷、剃著青皮光頭的漢子,大喇喇地分開人群,朝著霍家藥攤的方向擠了過來!為首一人,尖嘴猴腮,正是那天在藥棧門口被霍元甲“裝死”嚇得屁滾尿流的——錢七!
錢七今天顯然是有備而來,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戾氣和報復的快意。他三角眼一掃,目光精準地鎖定了霍家藥攤,也鎖定了攤子后面,正捧著煎餅果子、嘴角還沾著醬汁、一臉錯愕的霍元甲!
錢七嘴角咧開一個極其陰冷的笑容,露出參差不齊的黃板牙。他帶著人,旁若無人地走到霍家藥攤前,也不看臉色瞬間鐵青的霍恩第和劉掌柜,三角眼一翻,尖著嗓子,聲音故意拔得老高,帶著濃濃的挑釁和羞辱:
“喲嗬!霍家藥棧!生意挺紅火啊?這娘娘宮的大好香道,都讓你們家這破攤子給堵嚴實了!怎么著?你們家賣的是仙丹啊?還是覺著有霍師傅這塊‘鐵’招牌戳著,就能不把娘娘她老人家放在眼里了?嗯?”
他身后的幾個壯漢立刻跟著起哄,陰陽怪氣:
“就是!擋著香道,沖撞了神靈,你們擔待得起嗎?”
“我看這攤子就不該擺這兒!礙事!”
“趕緊挪開!別耽誤大伙兒上香!”
赤裸裸的找茬!借口拙劣得可笑!可在這人山人海的廟會上,在“沖撞神靈”這頂大帽子下,卻極具煽動性!周圍一些不明就里、等著上香的香客和看熱鬧的路人,立刻對霍家藥攤投來了不滿和指責的目光。
霍恩第的臉色瞬間由鐵青轉為紫黑!額角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一股狂暴的怒意如同實質般從他身上炸開!他猛地一步踏前,高大的身軀如同一堵墻,擋在藥攤前面,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盯著錢七,聲音低沉得如同即將爆發的火山:
“錢七!你想干什么?!”
錢七被他身上那股凜冽的煞氣逼得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但隨即想起今天的靠山,膽氣又壯了起來。他梗著脖子,三角眼里閃著惡毒的光,尖聲道:“想干什么?替娘娘清理香道!替街坊鄰居討個公道!霍師傅,您老功夫高,我們兄弟幾個加起來也不是您的對手!可您也得講講道理吧?這地界兒,是不是堵著香道了?大伙兒說說,是不是?!”他最后一句是朝著周圍人群喊的,立刻引來一些不明真相香客的附和。
“是啊!是有點擋道!”
“挪挪地方吧,別耽誤上香!”
“霍師傅,您老行個方便……”
人群的議論聲讓霍恩第的臉色更加難看。他雙拳緊握,骨節發出“嘎巴”的爆響!一股熱血直沖頭頂!以他的性子,恨不能立刻一拳將這潑皮無賴的滿嘴黃牙打飛!可看著周圍越聚越多的人群,看著那些指指點點的目光,看著藥攤后臉色慘白、捧著半拉煎餅果子不知所措的霍元甲……他強行壓下了翻騰的怒火。當街動手,正中對方下懷!藥棧的名聲就徹底毀了!
“錢七!你別欺人太甚!”霍恩第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嘶啞,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這攤位,是廟會管事劃定的!往年也都是擺在這里!你……”
“往年是往年!今年規矩改了!”錢七得意地打斷他,三角眼瞟了一眼攤子后面縮著的霍元甲,惡意滿滿地提高了音量,“再說了,霍師傅!您家這位二少爺……嘖嘖,前些日子在藥棧門口那出‘好戲’,可真是讓兄弟我開了眼吶!裝死?吐白沫?好手段!真是好手段!您老這迷蹤藝沒傳下去,這‘裝死功’倒是青出于藍啊!哈哈哈!”他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身后的混混也跟著哄笑。
“你!”霍恩第氣得渾身發抖,醬紫色的臉膛瞬間漲得發紫!這赤裸裸的羞辱,像兩把燒紅的刀子,狠狠捅在他的心窩子上!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抬手指向錢七,眼看就要爆發!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身影,像泥鰍一樣,從霍恩第高大的身軀后面靈活地鉆了出來!
是霍元甲!
他手里還攥著那半個沒吃完的煎餅果子,嘴角的醬汁都沒擦干凈,臉色依舊蒼白,可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沒有憤怒,沒有恐懼,反而帶著一種近乎市井混混兒般的狡黠和……諂媚?
他臉上瞬間堆起一個極其熱情、甚至有點夸張的笑容,三步并作兩步,幾乎是撲到了錢七面前!動作快得讓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哎喲!錢七哥!錢七爺!”霍元甲的聲音又尖又亮,帶著濃重的天津腔和十二分的“親熱”,瞬間蓋過了錢七的狂笑和周圍的議論,“您老踩的地界兒,借我倆膽兒也不敢擋道啊!您瞅瞅,這大吉大利的日子,娘娘宮前頭,香火多旺!您老踩的是金光大道,我們這小破攤子,哪敢在您眼皮子底下礙事兒?那不是耗子舔貓鼻子——找死嘛!”
他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懵了!錢七臉上的狂笑瞬間僵住,三角眼瞪得溜圓,像看怪物一樣看著眼前這個“病秧子”。霍恩第更是驚愕地瞪大了眼睛,抬起的手僵在半空,完全搞不清兒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霍元甲根本沒給錢七反應的機會,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摸出那包王氏塞給他、一直沒舍得抽的“哈德門”香煙!這煙在鄉下可是稀罕物!他動作麻利地撕開錫紙,抽出一根,臉上笑容更加諂媚,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遞到錢七鼻子底下:
“錢七爺!您老消消氣!抽根煙!壓壓火!您老是什么身份?犯得著跟我們這小門小戶的一般見識?那不是跌了您老的份兒嘛!”他一邊說,一邊極其自然地往前湊了湊,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推心置腹的“親熱”,“再說了,錢七爺,您瞅瞅這周圍……”他下巴不著痕跡地往周圍黑壓壓的人群一點,“多少雙眼睛看著呢?您老帶兄弟們出來辦事兒,講究的是體面!是威風!為這點小事兒鬧起來……萬一哪個不長眼的磕著碰著您老,或者驚擾了娘娘她老人家……那多不值當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他語速極快,像炒豆子一樣噼里啪啦,臉上堆著笑,嘴里抹了蜜,手上那根“哈德門”更是散發著誘人的煙草香氣。這一套組合拳下來,錢七徹底懵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是這么一張熱情洋溢、諂媚到骨子里的笑臉!還遞著稀罕的好煙!更句句都捧著他錢七爺的“身份”、“體面”,還點出了“人多眼雜”、“驚擾神靈”的利害!這……這他媽跟預想的劇本完全不一樣啊!
錢七臉上的戾氣和兇狠,就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癟下去大半。他下意識地接過了那根“哈德門”,手指捻著光滑的煙卷,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絲被捧得挺舒服的別扭感。他身后的幾個混混也面面相覷,氣勢明顯弱了下去。當街掀攤子打人,他們敢。可面對這么個滑不溜手、笑臉相迎、話還句句往你心窩子里捧的主兒……這拳頭,愣是不知道往哪兒落!
周圍的人群也安靜了不少,好奇地看著這戲劇性的一幕。原本對霍家藥攤的不滿,似乎也被霍元甲這通“體面”、“規矩”的說辭給沖淡了些。
霍元甲見錢七接了煙,心頭大定!趁熱打鐵,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聲音也更加“誠懇”:“錢七爺!您老大人有大量!這香道……我們馬上挪!馬上挪出條道兒來!絕不耽誤您老踩金光大道!劉掌柜!快!搭把手!把攤子往邊上挪挪!給錢七爺和各位上香的爺們兒騰地方!”
劉掌柜早就看傻了,被霍元甲一嗓子吼醒,如夢初醒,趕緊和兩個小伙計手忙腳亂地開始挪動攤子。雖然動作笨拙,但態度極其“端正”。
錢七捏著那根“哈德門”,看著眼前這張諂媚到極點卻又讓人挑不出毛病的笑臉,再看看周圍人群指指點點的目光,還有霍恩第那依舊鐵青、卻明顯被這變故搞得有些茫然的臉色……一股強烈的憋屈感和無處發泄的邪火涌上心頭!可這火,愣是被霍元甲這通軟釘子給堵了回去!
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三角眼里的兇光閃爍不定,最終化作一股濃濃的憋悶。他狠狠瞪了霍元甲一眼,那眼神像是要吃人,卻又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煩躁。最終,他猛地一跺腳,把手里那根“哈德門”狠狠摔在地上,用腳碾得稀爛,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行!霍二!你小子……行!咱們……走著瞧!”說完,他猛地一揮手,帶著幾個同樣憋屈的手下,罵罵咧咧地分開人群,灰溜溜地鉆進了洶涌的人潮里,很快消失不見。
一場眼看就要爆發的沖突,就這么被霍元甲一通“鬼祟”的市井手段,硬生生給攪黃了!
藥攤前,一片詭異的寂靜。
劉掌柜和伙計們呆呆地看著錢七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臉上笑容瞬間消失、恢復蒼白蔫吧模樣的霍元甲,完全回不過神來。
霍恩第緩緩放下僵在半空的手,醬紫色的臉膛上,震驚、錯愕、難以置信……種種復雜的情緒如同走馬燈般變幻。他看著自己那個縮著脖子、捧著半拉冷掉的煎餅果子、又變回病秧子模樣的兒子,再看看地上那根被碾碎的“哈德門”煙卷……
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頭。危機解除了?是。可這解圍的方式……霍恩第只覺得胸口堵得發慌,比剛才被錢七指著鼻子罵還要難受百倍!這手段……太油滑!太市儈!太……不堪!哪里還有半點武家子弟的剛烈血性?哪里還有半分“迷蹤藝”傳人的影子?
他深深地、極其沉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里,充滿了濃濃的失望和一種更深沉的疲憊。他不再看霍元甲,背過身去,對著還在發愣的劉掌柜,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心力交瘁的無力感:
“收拾攤子……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