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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藥棧風波,混混兒試水

  • 津門第一
  • 晴云生
  • 8679字
  • 2025-07-18 03:39:00

小南河村的日子,像村口那條渾濁緩慢的河,裹挾著土腥味、牲口糞味和熬煮草藥的苦澀氣息,沉甸甸地向前淌。霍元甲趴在土炕上,臉埋在硬邦邦的蕎麥皮枕頭里,渾身的骨頭縫兒都叫囂著酸痛。昨兒個在后院那結結實實的一跤,摔得他三魂七魄差點再次離體,手肘膝蓋蹭破的油皮,火辣辣地疼,更疼的是霍恩第摔門而去時,那幾乎凝成冰碴子的失望。

王氏熬了濃濃的草藥湯,一邊抹眼淚一邊給他擦洗傷口,嘴里絮叨著:“你爹也是為你好……可這心也太急了些……”霍元甲閉著眼,一聲不吭。急?他比誰都急!這“霍元甲”的殼子,就是個四面漏風的破屋子,外面眼瞅著風雨欲來,他連塊擋風的木板都扛不起來!

霍恩第連著兩天沒搭理他。早上天不亮就去后院練功,那拳腳帶起的風聲,隔著門窗都能聽見,短促、凌厲,帶著一股子發泄不出去的憋悶勁兒。吃飯時,父子倆隔著一張掉漆的榆木桌子,空氣沉得能擰出水來。霍恩第悶頭扒飯,醬紫色的臉膛繃得緊緊的,偶爾抬眼掃過霍元甲,那眼神像冰冷的秤砣,壓得他喘不過氣。霍元英縮著脖子,大氣不敢出,扒飯的速度比平時快了一倍。

第三天頭上,霍恩第終于開了口。早飯的棒子面粥剛喝完,他把粗瓷碗往桌上一頓,發出“哐當”一聲脆響。王氏和霍元英都嚇得一哆嗦。

“今兒個,”霍恩第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硬氣,“跟我進城。藥棧那邊,劉掌柜遞了話,有事。”他頓了頓,目光釘子一樣落在霍元甲身上,“你躺了這些天,也該出去透透氣,認認地方。別總在屋里當少爺秧子!”

藥棧!霍元甲心里咯噔一下。霍元英那天的話立刻在耳邊響起:“腳行的人……鹽幫……白七爺……規矩錢……”霍恩第這語氣,這臉色,劉掌柜遞來的話,能是好事?他這身子骨,虛得走幾步都打晃,進城?認地方?怕是去認“災”吧!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骨往上爬。他想推脫,想找個由頭縮回炕上。可一抬眼,撞上霍恩第那雙沉得不見底的眼睛,里頭除了嚴厲,還有一種更深沉、更沉重的、山雨欲來的壓力。拒絕的話,卡在喉嚨眼兒里,硬生生被咽了回去。他知道,沒得選。

“嗯。”霍元甲低低應了一聲,嗓子眼兒里跟塞了團棉花似的。

王氏憂心忡忡地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說什么,默默起身去給父子倆準備出門的衣裳。

進城的騾車,咿咿呀呀,慢得像老牛拉破車。車轱轆碾過坑洼不平的土路,顛得霍元甲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剛結痂的膝蓋和手肘一陣陣抽痛。他裹著一件霍恩第舊年的深灰色夾襖,縮在車廂角落里,努力把自己團成一團,減少顛簸帶來的痛苦。霍恩第盤腿坐在他對面,閉目養神,醬紫色的臉膛在車廂昏暗的光線下,如同生鐵鑄就,看不出絲毫情緒。只有隨著車身顛簸,他盤著的雙腿紋絲不動,顯露出下盤驚人的穩固。

車廂里彌漫著一股牲口身上特有的、混合著草料和汗液的膻味兒,還有霍恩第身上那股子洗也洗不掉的、淡淡的藥草和泥土混合的氣息。沉默像一塊巨大的濕布,蒙在兩人之間,只有車轱轆單調的呻吟和騾子偶爾打響鼻的聲音。

霍元甲撩開車廂側面的小布簾一角,向外望去。土路漸漸被壓實的、鋪著碎石子的官道取代。路兩旁的田野變得稀疏,開始出現低矮的土坯房舍,房前屋后堆著柴禾、農具,偶爾有穿著粗布衣裳的農人扛著鋤頭走過。空氣里那股子純粹的泥土和青草味兒,漸漸被另一種更復雜、更喧囂的氣息取代——那是人煙稠密的味道,是塵土、煤煙、牲口糞便、還有隱隱的食物香氣混合在一起的、屬于城市邊緣的躁動。

越往前,那喧囂的氣息就越發濃烈。路變得寬闊了些,鋪著大小不一的青石板,被無數雙腳和車輪磨得溜光水滑,有些地方還汪著不知名的臟水。兩旁的建筑也陡然拔高、擁擠起來。不再是低矮的農舍,而是鱗次櫛比的鋪面房,大多是平房或低矮的二層小樓,青磚灰瓦,木頭門板。店鋪的幌子在微風中招搖:褪了色的“酒”字旗、寫著“茶”字的布簾、畫著膏藥的木板……空氣中開始混雜著各種氣味:炸油條的油煙、熬煮鹵味的濃郁醬香、生肉攤的血腥氣、還有不知從哪個角落飄來的、劣質脂粉的甜膩味道。

人聲!鼎沸的人聲像漲潮的海水,毫無征兆地涌了過來,瞬間淹沒了騾車的咿呀聲。吆喝聲、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孩童的哭鬧聲、獨輪車吱扭扭的摩擦聲……各種聲音攪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而嘈雜的背景音浪,沖擊著霍元甲的耳膜。

“包子!剛出籠的熱乎大肉包!”

“磨剪子嘞——戧菜刀——!”

“借光!借光!讓讓道兒哎!”

“你這秤準不準?缺斤短兩我砸了你的攤子!”

騾車拐進了一條更窄些的街道。路兩邊擠滿了各種地攤,賣針頭線腦的、賣泥人糖畫的、賣草編蟈蟈籠的、賣估衣的……花花綠綠,琳瑯滿目。行人摩肩接踵,擠擠挨挨。穿長衫的、著短打的、包頭巾的、戴瓜皮帽的……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空氣渾濁得幾乎能看見浮塵在光線里跳舞,各種氣味也更加濃烈地混合在一起。

霍元甲看得眼花繚亂,胸口一陣陣發悶。這清末天津衛的老城廂,比他想象中更加喧囂、擁擠、充滿了一種野蠻生長的生命力,也帶著一種底層掙扎的粗糲感。他下意識地緊了緊身上的夾襖,仿佛這層薄薄的布能給他一點微不足道的安全感。目光掃過街邊幾個蹲在墻根、敞著懷、露出刺青的光頭漢子,他們眼神游移,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打量和痞氣,霍元甲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騾車在一家鋪面前停了下來。鋪面不算大,三開間的門臉,門楣上掛著一塊黑底金字的招牌,油漆有些剝落,但字跡還算清晰——**懷慶藥棧**。門口兩邊立著兩個半人高的藥碾子,烏沉沉的,碾槽磨得發亮。一股濃郁而復雜的藥味,混合著淡淡的艾草燃燒后的煙氣,從門里飄散出來,頑強地在街市渾濁的空氣里辟出一塊獨特的地界。

鋪子里的光線有些暗。靠墻是一排頂天立地的黑漆木藥柜,無數個小抽屜密密麻麻,像蜂巢一般,每個抽屜上都貼著小小的標簽,寫著藥名。一股陳年木頭、草藥混合著干燥灰塵的味道撲面而來。柜臺后面,站著一個戴著圓框眼鏡、穿著洗得發白的青色長衫、約莫五十多歲的干瘦老頭,正是劉掌柜。他正低頭撥弄著算盤珠子,眉頭緊鎖,聽見門口的動靜,抬起頭,看到霍恩第父子,臉上立刻擠出笑容,但那笑容像是硬貼上去的,僵硬得很,眼底深處藏著掩飾不住的焦慮和疲憊。

“東家!二少爺!”劉掌柜趕緊從柜臺后面繞出來,拱手行禮,聲音帶著點沙啞,“您可算來了!”

霍恩第點點頭,目光銳利地掃過略顯冷清的鋪面,沉聲問:“人呢?前些日子不是說招了倆新伙計?”他聲音不高,卻自帶一股威勢。

劉掌柜臉上的笑容更僵了,他搓著手,壓低聲音:“東家……唉,別提了!那倆后生,才干了兩天,昨兒個……就讓人給嚇跑了!”

“嚇跑?”霍恩第的濃眉瞬間擰成了疙瘩,醬紫色的臉膛更沉了幾分,“誰?”

劉掌柜沒立刻回答,眼神飛快地瞟了一眼門外熙攘的街道,又看看臉色蒼白、靠著門框站著的霍元甲,欲言又止,最后嘆了口氣:“東家,您……您里邊請,坐下慢慢說。”他引著霍恩第往藥柜后面,通往后院的小門走去。

霍元甲也想跟進去聽聽這“嚇跑”伙計的緣由,卻被霍恩第一個眼神釘在了原地:“你在外面,守著鋪子。”語氣不容置疑。

霍元甲只能停下腳步,看著霍恩第和劉掌柜的身影消失在藥柜后的陰影里。他扶著冰冷的柜臺邊緣,慢慢挪到柜臺后面劉掌柜剛才站的位置。鋪子里很安靜,只有后院里隱約傳來霍恩第低沉的問話聲和劉掌柜壓著嗓子的、斷斷續續的答話。幾個零星的客人進來抓藥,霍元甲看著劉掌柜留在柜臺上的藥方,又看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藥匣子,兩眼一抹黑,只能硬著頭皮,憑著藥方上的字,對著抽屜上的標簽,一個一個瞎蒙,動作笨拙又遲緩。客人等得有些不耐煩,眼神里帶著點輕視。霍元甲額頭上又冒出了虛汗,心里頭那點剛壓下去的無力感又翻騰上來。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后院的門簾一掀,霍恩第走了出來。他臉色鐵青,醬紫色的臉膛上像是蒙了一層寒霜,嘴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眼神銳利得能殺人。劉掌柜跟在他身后,垂著頭,肩膀塌著,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

霍恩第走到柜臺前,沒看霍元甲,目光沉沉地掃過略顯空蕩的鋪面,最后落在劉掌柜臉上,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帶著火星子:“‘孫快嘴’?‘過路財神’?哼!好大的規矩!”

霍元甲心頭猛地一跳!孫快嘴?這不就是霍元英提過的,那個“無影腳”,混混兒把頭嗎?過路財神?這詞兒聽著就透著股邪性!果然是沖著藥棧來的!

劉掌柜哭喪著臉,聲音帶著顫:“東家,您是知道的,老城廂這塊兒地面兒……他們這些人,就是靠這個吃飯的。說是‘保一方平安’,其實就是雁過拔毛!咱們藥棧,雖說本小利薄,可到底是在人家地頭上討生活……以前您老在,他們多少還講點規矩,要的也不多。可自從……自從二少爺那事兒之后……”他飛快地瞥了一眼霍元甲,沒敢往下說。

霍恩第的腮幫子明顯繃緊了一下,眼神更加冰冷。他沉默了片刻,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他們要多少?”

“這個數……”劉掌柜伸出三根手指,比劃了一下,聲音細若蚊蚋,“月月得給……說是……說是‘茶水錢’,保咱們鋪子清凈……不然……”他后面的話沒敢說出口,但那意思再明白不過。

霍恩第的拳頭在身側猛地攥緊,骨節發出“嘎巴”一聲脆響。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在他身上涌動。霍元甲甚至能感覺到父親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子冰冷的煞氣。他毫不懷疑,若那孫快嘴此刻就在眼前,霍恩第絕對能一拳打爆他的狗頭!

可霍恩第終究沒有爆發。他腮幫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眼神里翻騰著屈辱、憤怒,還有一絲……深深的無奈。他緩緩地、極其沉重地吐出一口濁氣,那口氣仿佛帶著千斤重擔。他抬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劉掌柜的肩膀,聲音低沉而疲憊:“知道了。這事……我來辦。按……按老規矩來。”

“老規矩?”劉掌柜一愣,隨即明白了什么,臉上露出一絲驚恐,“東家,您是說……‘說事茶’?”

霍恩第沒回答,只是沉沉地點了點頭,眼神望向門外喧囂的街道,那眼神復雜得讓霍元甲看不懂。有憤怒,有不甘,更有一種身處江湖、身不由己的沉重。

霍元甲的心卻揪緊了。說事茶?聽起來像是談判。可跟孫快嘴那種混混兒把頭談判?能談出什么好?霍恩第這口氣咽得下去?他看著父親那鐵青的、寫滿隱忍的側臉,一股強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這“老規矩”,怕不是引頸就戮?

就在這時,藥棧門口的光線一暗。

三個身影,大喇喇地堵在了門口,像三塊黑沉沉的石頭,瞬間把鋪子里那點本就昏暗的光線遮去了大半。

為首的是個精瘦漢子,三十歲上下,尖嘴猴腮,剃著個青皮光頭,只在后腦勺留著一小撮頭發,用根紅頭繩扎了個細細的辮子,像條耗子尾巴似的耷拉著。一雙小三角眼,滴溜溜亂轉,透著股精明又刻薄的勁兒。他穿著一身嶄新的黑色綢面短打,敞著懷,露出里面一件洗得發黃的白汗褡,腰里煞有介事地扎著一條寬板牛皮帶,上面還別著個黃銅的旱煙袋鍋子。

他身后跟著倆壯漢,都是光頭短打,胳膊上筋肉虬結,刺著青乎乎的獸頭圖案,一臉橫肉,眼神兇狠,抱著胳膊往門口一站,活像兩尊門神,把進出的路堵得嚴嚴實實。

那精瘦漢子三角眼一掃鋪子里,目光掠過臉色鐵青的霍恩第、戰戰兢兢的劉掌柜,最后落在靠在柜臺邊、臉色蒼白、一看就病懨懨的霍元甲身上,嘴角一咧,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板牙,拖長了調子,聲音又尖又利,像用鐵片刮鍋底:

“喲嗬!劉掌柜!幾日不見,氣色見好啊!兄弟我這茶水錢,您老……籌措得咋樣啦?”他一邊說著,一邊旁若無人地邁步走了進來,那倆壯漢也跟了進來,抱著胳膊,斜著眼,冷冷地掃視著鋪子里的幾個人,目光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挑釁和輕蔑。

劉掌柜的臉“唰”一下就白了,嘴唇哆嗦著,求助似的看向霍恩第。

霍恩第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軀擋在劉掌柜前面,醬紫色的臉膛沉靜如水,但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里,冰寒刺骨。他盯著那精瘦漢子,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你就是孫爺手下的?怎么稱呼?”

那精瘦漢子三角眼一翻,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動作極其敷衍:“好說!兄弟我姓錢,行七,道上兄弟抬愛,叫聲‘錢七’。這位……想必就是霍師傅吧?久仰大名啊!聽說霍師傅家傳的‘迷蹤藝’,神出鬼沒,嘖嘖,了不得!”他嘴上說著久仰,那語氣里的輕佻和嘲諷,傻子都聽得出來。“今兒個兄弟我奉孫爺的令,過來收點‘茶水錢’,順便……也跟霍師傅您盤盤道,認認門兒!以后這老城廂地面兒上,還得仰仗霍師傅多照應不是?”

他身后的一個壯漢嗤笑一聲,甕聲甕氣地接茬:“錢七哥,照應啥呀?聽說霍家二少爺前些日子跟人‘切磋’,切磋得都下不來炕了?這迷蹤藝……怕不是迷路了吧?哈哈哈!”另一個壯漢也跟著放肆地大笑起來,聲音震得藥柜上的小抽屜都似乎嗡嗡作響。

赤裸裸的羞辱!像兩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霍恩第的臉上!霍恩第額角的青筋猛地暴起,如同幾條扭曲的蚯蚓,醬紫色的臉膛瞬間漲成了紫黑色!一股狂暴的怒意如同實質般從他身上炸開!他攥緊的拳頭骨節再次爆響,身體微微前傾,像一頭被徹底激怒、隨時準備撲擊的雄獅!

錢七和他身后的兩個壯漢,臉上的輕佻瞬間收斂了幾分,眼神里多了絲警惕,身體也下意識地繃緊了。藥鋪里空氣驟然凝固,緊張得如同拉滿的弓弦,一觸即發!

劉掌柜嚇得腿肚子直哆嗦,臉白得像紙,想說話,喉嚨里卻只發出“嗬嗬”的聲音。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刻意拔高的、甚至有些變調的尖銳,猛地插了進來,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哎……哎喲喂!我的……我的肚子!疼!疼死我啦!”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瞬間聚焦到聲音的來源——柜臺后面。

只見霍元甲,臉色比剛才更加慘白,白得像剛刷過的墻皮。他一只手死死捂住肚子,身體像蝦米一樣佝僂起來,額頭上的冷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冒出來,匯成豆大的汗珠,順著慘白的臉頰往下淌。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指著柜臺外面,指著錢七和他那兩個手下,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仿佛看到世間最恐怖之物的驚恐,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聲嘶力竭地喊:

“他……他們!是他們!剛才……剛才他們進來的時候,往……往我喝水的碗里……撒了東西!白色的!粉末!我……我喝了!肚子……肚子疼得像刀絞!腸子……腸子要斷了!啊——!”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如同平地一聲炸雷!

錢七臉上的輕佻和刻薄瞬間僵住,三角眼瞪得溜圓,嘴巴微張,一副見了鬼的表情。他身后的兩個壯漢也懵了,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全是茫然和驚愕——撒東西?白色粉末?我們啥時候干過?!

劉掌柜更是徹底傻眼了,嘴巴張得能塞進個雞蛋,完全搞不清狀況。

只有霍恩第,在霍元甲喊出第一聲“肚子疼”的時候,那即將爆發的怒火猛地一滯,銳利的鷹眼里閃過一絲極其短暫的錯愕,隨即,一種更深沉、更復雜、帶著審視和難以置信的光芒瞬間亮起!他死死盯著自己那個“病秧子”兒子,看著他臉上那逼真的痛苦和驚恐,看著他額頭上滾滾而下的冷汗,看著他捂住肚子、身體蜷縮、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慘狀……

霍元甲的表演還在繼續,而且越發“慘烈”。他身體猛地一挺,像是遭受了難以忍受的劇痛,整個人從柜臺后面踉蹌著撲了出來!不是朝著錢七他們,而是朝著藥鋪那敞開的、人來人往的大門口!

“噗通!”他重重地摔倒在門口的青石板地面上!身體劇烈地抽搐、翻滾起來!雙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聲!臉色由慘白迅速轉為駭人的青紫色,眼珠子瞪得幾乎要凸出來,嘴角開始不受控制地往外溢出白沫!

“啊——殺人啦!下毒啦!救命啊!霍家藥棧要出人命啦——!”霍元甲用盡全身力氣,發出最后一聲撕心裂肺、響徹整條街道的凄厲慘嚎!聲音里的絕望和驚恐,穿透了藥鋪,穿透了喧囂的市聲,像一把燒紅的錐子,狠狠扎進了每一個過路人的耳朵里!

然后,他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癱軟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雙眼翻白,只剩下身體還在無意識地、輕微地抽搐著,嘴角的白沫混合著塵土,糊了一臉,那模樣,活脫脫就是個中毒瀕死之人!

死寂!

藥鋪內外,陷入了一片死寂!

錢七和他那兩個手下,徹底石化在原地,臉色煞白,眼神呆滯,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超出他們所有認知的“變故”給震懵了!下毒?當街下毒殺人?這罪名……這他媽是掉腦袋的勾當啊!他們就是來收個“茶水錢”,嚇唬嚇唬人,哪敢真干這個?!

緊接著,如同滾油鍋里潑進了一瓢冷水!

“嚯——!”

“出嘛事兒了?!”

“下毒?!誰下毒?!”

“哎喲!快看!地上躺著個人!口吐白沫了!”

藥鋪門口,瞬間炸開了鍋!原本只是好奇探頭探腦的路人,被霍元甲那凄厲的慘嚎和恐怖的“中毒”模樣徹底點燃!呼啦一下,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上來!賣糖堆兒的老漢、挎著菜籃子的婦人、剛放下扁擔的腳夫、對面茶館里端著茶碗的茶客……全都涌了過來!無數雙眼睛,帶著驚駭、憤怒、好奇,齊刷刷地釘在藥鋪門口那三個穿著黑衣、一臉兇相的光頭漢子身上,又看看地上“生死不知”的霍元甲!

“就是他們!我看見了!剛才他們仨鬼鬼祟祟進去的!”

“對!我也瞅見了!那尖嘴猴腮的,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光天化日!竟敢下毒?!還有沒有王法了!”

“報官!快報官啊!”

人群的憤怒如同被點燃的干柴,迅速蔓延!指責聲、怒罵聲、要求報官的喊叫聲,如同洶涌的浪潮,瞬間將小小的懷慶藥棧門口淹沒!無數道憤怒、鄙夷、甚至帶著殺意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利箭,射向門口呆若木雞的錢七三人!

錢七的臉,由白轉青,由青轉紫,最后變得一片死灰!他渾身篩糠一樣抖了起來,三角眼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他看看地上“抽搐”的霍元甲,再看看門口群情激憤、指指點點的黑壓壓人群,又看看藥鋪里面,臉色陰沉如水、眼神銳利如刀、正死死盯著他的霍恩第……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完了!掉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這他媽是個天大的屎盆子!扣結實了!

“不……不是……我……我們……”錢七語無倫次,想辯解,可他那點聲音,在鼎沸的人聲怒潮里,微弱得像蚊子叫。他想跑,可門口被憤怒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他身后的兩個壯漢也慌了神,臉上的橫肉都在哆嗦,下意識地就想往后退,可又能退到哪里去?

混亂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抓住他們!別讓殺人犯跑了!”

這一嗓子如同火上澆油!幾個血氣方剛的年輕后生,擼胳膊挽袖子就要往里沖!

錢七魂飛魄散!再顧不上什么面子、什么“茶水錢”了!他猛地一推身后兩個還在發懵的手下,尖著嗓子,聲音都變了調:“跑!快跑啊!”說完,他像只受驚的耗子,也顧不上什么體面了,猛地一矮身,仗著身材瘦小,從旁邊一個看熱鬧的老太太腋下硬生生擠了出去,撞翻了一個賣糖葫蘆的草靶子,頭也不回地朝著人縫里沒命地鉆去!那倆壯漢也如夢初醒,連滾爬爬,撞開擋路的人,狼狽不堪地跟著錢七,在人群憤怒的咒罵和追打聲中,抱頭鼠竄,瞬間就消失在老城廂迷宮般的小巷深處,只留下幾串凌亂倉惶的腳印。

人群的怒罵聲還在繼續,有人蹲下來查看“中毒”的霍元甲。

霍恩第站在原地,高大的身軀像一尊沉默的鐵塔。他臉上那層鐵青的寒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雜的、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的神情。震驚、錯愕、難以置信……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后怕?他看著門口癱在地上、嘴角掛著白沫、閉著眼“昏迷”的兒子,又看看門口那黑壓壓、依舊群情激憤的人群,再看看劉掌柜那副劫后余生、快要虛脫的樣子……

他緩緩地、極其沉重地吐出一口濁氣,那口氣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氣。他邁步,走到門口,對著圍觀的街坊四鄰,抱了抱拳,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刻意壓抑的疲憊和沉重:“諸位高鄰!多謝仗義執言!犬子……犬子突發急癥,驚擾各位了!此事……霍某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給街坊們一個交代!多謝!多謝了!”

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江湖人特有的沉穩和分量。人群的喧鬧漸漸平息下來,有人開始散去,也有人還在指指點點,低聲議論著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霍恩第蹲下身,伸出那雙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手,動作有些僵硬地,將地上“昏迷”的霍元甲抱了起來。少年的身體輕飄飄的,帶著一種虛弱的冰涼。霍恩第抱著他,轉身,一步一步,走回藥鋪深處,走向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門。他的腳步,異常沉重。

劉掌柜趕緊上前,手忙腳亂地收拾門口被撞翻的藥碾子和散落的藥材,臉上驚魂未定。

后院的門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的喧囂。

霍恩第將霍元甲放在一張硬板床上。霍元甲依舊緊閉著眼,呼吸微弱,一副人事不省的模樣。

霍恩第站在床邊,低著頭,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陰影將霍元甲完全覆蓋。他沉默著,久久地沉默著。屋子里靜得可怕,只有霍元甲刻意放得極其微弱、卻又顯得異常“痛苦”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霍恩第才緩緩抬起頭。他沒有看霍元甲,目光投向窗外后院灰蒙蒙的天空。那張醬紫色的、如同巖石般冷硬的臉上,此刻沒有任何表情,只有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帶著一種深沉的、化不開的疲憊和……失望。那失望,比在后院練功場看到他摔倒時,更深,更冷,更沉甸甸地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深深地、又極其沉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在寂靜的后院里,幽幽地回蕩。然后,他轉過身,背對著床上的霍元甲,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出了屋子。

直到那沉重的腳步聲消失在院外,霍元甲才小心翼翼地掀開一絲眼皮。確認霍恩第確實走了,他才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濁氣,整個人如同虛脫般癱軟在硬板床上,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裝死……真他娘的累!比真死還累!剛才那一番折騰,幾乎耗光了他好不容易攢起來的那點力氣。手肘和膝蓋的擦傷,在剛才的“翻滾”中,又火辣辣地疼起來。

他抬手,抹了一把嘴角殘留的、用口水混合著一點柜臺上的藥粉偽裝出來的“白沫”,心里頭卻沒有半點“退敵”的喜悅,反而沉甸甸的,像壓了一塊冰冷的石頭。

霍恩第最后那聲嘆息,那沉重的背影,還有那冰冷的失望眼神,如同烙印,深深燙在他的腦海里。

他知道,他這法子,解了藥棧眼前的圍。可他也知道,在霍恩第這個講究“光明正大”、“拳腳功夫見真章”的傳統武人眼里,他這種市井混混兒般的“鬼祟”手段,恐怕比錢七那些人的敲詐勒索,更加……不堪。

津門大俠?霍元甲看著自己這雙還在微微顫抖、瘦骨嶙峋的手,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路,好像越走越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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