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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霍家小院,迷蹤難繼

  • 津門第一
  • 晴云生
  • 9447字
  • 2025-07-18 01:23:47

霍家這小院兒,窩在天津衛西南邊兒的小南河村。離著那三岔河口喧囂的碼頭、老城廂人聲鼎沸的茶樓,隔著幾十里地界兒,像被滾滾紅塵有意無意地撇在了后頭,自成一統。土坯墻圈起不大不小一方天地,幾間起脊的灰瓦房,檐下掛著幾串風干的紅辣椒、幾辮金黃的苞谷,還有幾嘟嚕曬蔫了的草藥,在晌午頭懶洋洋的日頭底下,散發著一股子混合著泥土、草葉和淡淡藥味的、屬于鄉下的、安穩又有點子沉悶的氣息。

張津生——不,他現在得硬著頭皮認下“霍元甲”這仨字兒了——裹著那身粗布中衣,像個剛褪了殼兒、軟塌塌的知了猴兒,被母親王氏半扶半抱著,從他那間彌漫著濃重藥味的“牢房”,挪到了堂屋門口的一把榆木圈椅上。椅子硬邦邦的,硌得他生疼,可他連抱怨的力氣都欠奉。陽光有點晃眼,他瞇縫著眼睛,貪婪地吸著外面帶著青草味兒和牲口糞味兒的空氣,這可比屋里那股子熬煮了不知多少年的陳年藥湯子味兒強了百倍。

“二哥,瞅瞅,咱家的雞!”霍元英那顆锃亮的光頭湊到他眼皮子底下,小胖手興奮地指著院子里。幾只蘆花雞正悠閑地踱著步子,在泥地里刨食,偶爾“咯咯”兩聲。一只半大的黃狗懶洋洋地趴在墻根陰影里,吐著舌頭。院角一棵老槐樹,枝葉不算茂盛,投下斑駁的光影。院墻根下,還辟出幾壟菜畦,綠油油的韭菜、小蔥長得挺精神。

這就是霍元甲的家?張津生心里頭那叫一個五味雜陳。跟他想象里那飛檐走壁、行俠仗義的津門大俠的宅子,差了十萬八千里。樸素,甚至可以說是簡陋。頂多算個殷實點的莊戶人家,捎帶腳做點藥材營生。

“元甲啊,慢點,慢點,”王氏端著一碗熬得稀爛的小米粥,小心翼翼地吹著氣,湊到他嘴邊,“先喝點粥,墊墊肚子。你爹特意讓熬的,養胃。”她眼里還帶著沒褪干凈的紅腫,聲音也啞著,那份小心翼翼勁兒,活像捧著一件失而復得的薄胎瓷器。

霍元英在旁邊吸溜著鼻涕,眼巴巴瞅著那碗粥,咽了口唾沫,嘴里卻嘟囔:“二哥,你快點好,好了咱去河沿兒摸泥鰍!前兒我還瞅見恁老大一條呢!”他比劃著,小眼睛亮晶晶的。

張津生——霍元甲,心里頭苦笑。摸泥鰍?老子現在連自己是誰都快摸不清了!他張開嘴,就著母親的手,喝了一口溫熱的米粥。寡淡,沒滋沒味,但總算不是那要命的苦藥湯子了。喉嚨的刺痛感還在,吞咽時像有小刀片在拉,每一口都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他一邊機械地吞咽著,一邊支棱著耳朵,努力捕捉著身邊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眼兒,像落水的人拼命想抓住漂來的稻草。

霍元英就是個現成的小話匣子,嘴碎得很。他蹲在霍元甲腳邊,仰著小圓臉,自顧自地打開了話匣子:“二哥,你可不知道,你躺炕上這些天,可把爹娘嚇壞了!爹那臉黑的,跟咱家灶膛里燒糊的鍋底似的!娘就哭,白天哭,晚上哭,眼泡腫得跟倆桃兒一樣……咱家藥棧的劉掌柜來了好幾趟,唉聲嘆氣的……”

“藥棧?”霍元甲心里一動,嗓子眼兒里擠出點嘶啞的聲音。

“對啊,懷慶藥棧嘛!”霍元英見他搭腔,更來勁兒了,“就在城里頭,老城廂那塊兒!爹管著!咱家就指著這個吃飯呢!爹說了,咱家的‘迷蹤藝’,那是真功夫!擱在藥棧里頭教,穩當!”他說得挺自豪,小胸脯微微挺起。

迷蹤藝?霍元甲腦子里又閃過那些混亂記憶碎片里,烈日下練拳的瘦削少年身影和嚴厲的呵斥聲。原來霍家還真有功夫傳承?不是光賣藥的?

“爹……很厲害?”他試探著問,聲音依舊沙啞。

“那可不!”霍元英眼睛瞪得更圓了,帶著一種近乎盲目的崇拜,“爹那功夫,在小南河,那是這個!”他用力豎起大拇指。“‘鐵臂膀’周通知道不?城里的老武師,那回路過咱村,跟爹‘盤了盤手’,后來對爹都客客氣氣的!爹說了,咱家這功夫,講究個‘神龍見首不見尾’,步子快,手頭刁鉆,打人一個冷不防!”小家伙說得眉飛色舞,手腳還下意識地比劃了幾下,看著有模有樣。

霍元甲聽著,心里卻有點發沉。厲害?再厲害,不也躺下了?他這“元甲”前身,不就是跟人“切磋”了一下,直接“切磋”到閻王爺門口轉了一圈,才讓他這個倒霉蛋兒撿了漏?這津門武林,水怕是深得很,一個不小心就得崴泥。

霍元英說著說著,小眉頭也皺了起來,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神秘兮兮:“不過二哥,咱家最近……好像不太順當。”他左右瞅了瞅,見王氏去灶房添粥了,才湊得更近,小聲道:“前些日子,城里藥棧的劉掌柜來,跟爹在屋里嘀咕了半天,我偷摸著在門縫聽了兩耳朵,好像說嘛……碼頭那邊……腳行的人……還有……鹽幫?嘛‘白七爺’?嘛‘規矩錢’?反正爹聽完,那臉色更難看了,半天沒言語。”

腳行?鹽幫?白七爺?規矩錢?這些詞兒,帶著一股子濃烈的江湖氣、碼頭味兒,像冰冷的水,瞬間澆透了霍元甲剛剛被米粥暖了一點的身子骨。他猛地想起第一章結尾時,霍恩第那聲沉重的嘆息。原來根子在這兒!霍家這小小的懷慶藥棧,在天津衛那口大染缸里,也不過是條不起眼的小魚,隨時可能被更大的魚,或者更渾的水給吞了!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骨爬上來。他這“霍元甲”,剛撿回半條命,屁股還沒坐熱乎,就得面對這些要命的玩意兒?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這細伶伶的胳膊腿兒,又想起鏡子里那張蒼白病弱的臉,心里頭那叫一個拔涼拔涼。

“鹽幫……白七爺……很兇?”他嗓子發緊。

“那可不!”霍元英一臉“你咋連這都不知道”的表情,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懼意,“聽村里跑碼頭的老蔫兒說,那可是個狠角色!手底下人多,家伙事兒硬!在水上,那叫一個橫!惹著他們,輕則丟貨破財,重了……老蔫兒說,三岔河口底下,沉下去的冤魂可不少!”他縮了縮脖子,好像那“白七爺”就在旁邊聽著似的。

霍元甲只覺得嘴里那點米粥的寡淡味兒,瞬間變成了黃連的苦。腳行碼頭,鹽幫水路,這他媽就是清末天津衛的叢林法則啊!霍家這小小的藥棧生意,摻和進這種渾水里,那不是耗子舔貓鼻子——找死嗎?他這“霍元甲”,別說大俠了,現在連個壯實點的莊戶漢子都打不過,拿什么去扛?

巨大的生存壓力,像一塊冰冷的巨石,“哐當”一聲砸在他心口,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靠在硬邦邦的圈椅背上,眼神發直,望著院子里那幾只悠閑啄食的蘆花雞,第一次無比清晰地意識到:穿越?魂穿?撿了個“津門大俠”的名頭?這他媽不是餡餅,是催命符!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他現在就是個頂著“霍元甲”名頭的空殼子,虛弱得連只雞都攆不上,卻要面對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虎豹!

“介揍似嘛事兒啊……”一句帶著濃濃絕望的天津腔嘆息,差點又從他牙縫里擠出來。他趕緊咬住嘴唇,生生咽了回去。不能再露餡了。

正當他心亂如麻,被這突如其來的生存危機壓得幾乎窒息時,一陣沉穩有力、落地生根的腳步聲從后院傳了過來。

霍恩第來了。

他換下了那身沾著泥點子的短褂,穿了一件洗得發白但漿得板正的深灰色長衫,腰板挺直如松,醬紫色的方臉膛上,昨夜的焦慮和驚愕似乎被強行壓了下去,重新覆上了一層慣常的、如同巖石般冷硬的表情。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銳利依舊,此刻卻帶著一種審視的、不容回避的探詢,直直地落在霍元甲蒼白的臉上。

王氏端著添好的粥碗,正好從灶房出來,看到霍恩第,腳步頓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擔憂。

霍恩第沒看王氏,徑直走到霍元甲面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霍元甲身前的一片陽光,帶來一股無形的壓力。他沒說話,只是沉默地、仔細地打量著兒子,目光像兩把小刷子,一寸寸地掃過霍元甲消瘦的臉頰、深陷的眼窩、微微顫抖的手指……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復得卻又變得極其陌生的物件,充滿了探究,還有一絲深藏的不確定。

霍元甲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后背的冷汗又冒出來了。他下意識地想避開那目光,卻又不敢,只能垂下眼皮,盯著自己擱在膝蓋上、瘦得能看到青筋的手背。心跳得擂鼓一樣,咚咚咚地撞擊著薄薄的胸腔,生怕被眼前這位“爹”看出什么破綻。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院子里母雞偶爾的“咕咕”聲,和霍元英緊張的吸氣聲。

過了半晌,霍恩第才低沉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平穩,卻字字都像砸在青石板上:

“能下地了?”

霍元甲喉嚨發干,咽了口唾沫,嘶啞地應道:“……嗯,能……能坐會兒了。”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點,別帶出太多現代味兒。

霍恩第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似乎在判斷他話里的虛實。然后,他微微頷首,那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光坐著,好不了筋骨。走兩步,試試。”

王氏聞言,臉色微變,急忙上前一步:“他爹!元甲這才剛醒,身子虛得像……”

“虛?”霍恩第猛地截斷王氏的話,眉頭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的焦躁和隱隱的失望,“我霍恩第的兒子,霍家的傳人,躺了這些日子,骨頭縫里都該生銹了!光靠喝藥,能喝出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來?能喝出個扛得起‘迷蹤藝’名頭的霍元甲來?!”

他的聲音不大,卻如同炸雷,震得整個小院都安靜下來。那幾只蘆花雞也嚇得撲棱著翅膀躲遠了。王氏被他吼得眼圈又紅了,嘴唇哆嗦著,卻不敢再出聲。霍元英嚇得往后縮了縮脖子。

霍恩第的目光重新釘在霍元甲臉上,那里面除了嚴厲,更多了一層沉甸甸的東西,像期待,更像是一種不容推卸的責任。“起來!”他命令道,聲音不容置疑。

霍元甲心里叫苦不迭。試試?走兩步?他現在感覺自己這身子骨,輕飄飄的像張紙,一陣風都能刮跑了。可霍恩第那眼神,那氣勢,明明白白告訴他: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這“霍元甲”的身份,首先就得扛得住他爹的審視!

他深吸一口氣,那帶著青草和泥土味兒的空氣吸進肺里,卻沒能帶來多少力量。雙手撐住榆木圈椅硬邦邦的扶手,冰涼的木頭硌著手心。他用盡全身力氣,腰腹、腿腳一起使勁兒,試圖把自己這具仿佛散了架的身體撐起來。

“呃……”一聲悶哼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擠出來。雙腿軟得像是煮過了頭的面條,根本不聽使喚,膝蓋剛一打直,就劇烈地顫抖起來,像狂風里兩根細弱的蘆葦。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亂冒,一股強烈的眩暈感如同潮水般襲來,差點把他重新拍回椅子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咚咚咚,震得他耳膜發疼,冷汗瞬間浸透了剛換上的中衣。

王氏“哎喲”一聲,心疼得又想上前攙扶,被霍恩第一眼瞪了回去。

霍元甲咬緊牙關,牙齦都快咬出血來,靠著椅背,喘得像頭拉了一天破風箱的老牛。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下來,滴在粗布衣襟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就這一個站起來的動作,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比當年連續加班三天三夜還要累!他扶著椅子,勉強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兩條腿抖得篩糠一樣,根本不敢邁步。

霍恩第就站在他面前一步之遙的地方,背著手,如同一尊鐵鑄的雕像。他那雙銳利的眼睛,此刻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看著兒子這副風吹即倒、連站都站不穩的狼狽相,看著他臉上那掩飾不住的痛苦和虛弱,看著他眼中那屬于“霍元甲”的銳氣和精氣神兒蕩然無存……失望,巨大的失望,像一塊冰冷的鐵砧,沉沉地砸在他的心口。這失望里,還混雜著一種更深沉的、無法言說的憂慮和恐懼——霍家的根,霍家的傳承,難道就要斷在這個病秧子手里?在這風雨飄搖、強敵環伺的當口?

“哼!”一聲短促而沉重的鼻音,從霍恩第喉嚨里迸發出來,帶著毫不掩飾的怒意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冰冷。他猛地一甩袖子,轉身就走,那深灰色的長衫下擺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帶起的風都帶著刺骨的寒意。他再沒看霍元甲一眼,也沒說一句話,徑直朝著通往后院的月亮門大步走去,沉重的腳步聲“咚咚”地砸在地上,也砸在霍元甲的心上。

那背影,挺拔依舊,卻透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蕭索和沉重。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靜。陽光似乎都黯淡了幾分。王氏捂著嘴,眼淚無聲地往下掉。霍元英看看二哥慘白的臉,又看看爹消失的月亮門,小臉上滿是茫然和害怕。

霍元甲扶著冰冷的圈椅,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汗水流進眼睛里,刺得生疼。他看著霍恩第消失的方向,心里頭那點剛因為“死里逃生”而泛起的漣漪,徹底被冰冷的現實碾得粉碎。

爹的失望,像鞭子一樣抽在他身上。霍元英透露的碼頭危機,像懸在頭頂的利劍。而他這具身體……霍元甲低頭,看著自己那雙還在微微顫抖、瘦得皮包骨的手,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和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這“津門大俠”的名頭,還沒沾著半點“俠”氣的邊兒,光剩下沉甸甸的“禍”了!他該怎么辦?

晌午頭那點暖和氣兒,眼瞅著被霍恩第那一聲“哼”和沉重的背影給卷跑了。院子里靜得能聽見日頭挪動腳步的聲兒。王氏紅著眼圈,默默地把那碗快涼透了的小米粥端回灶房。霍元英蔫頭耷腦地蹲在門檻邊,拿著根小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地上的螞蟻洞,大氣兒不敢出。

霍元甲癱在硬邦邦的圈椅里,像條被甩上岸的魚,連翻個身的力氣都沒了。汗水浸透了粗布中衣,黏糊糊地貼在身上,風一吹,冰涼。他閉著眼,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霍恩第臨走時那冰冷的、失望透頂的眼神,還有霍元英嘴里蹦出來的“腳行”、“鹽幫”、“白七爺”這幾個帶著血腥味兒的詞兒,在耳朵邊上嗡嗡地響,跟一群趕不走的蒼蠅似的。

活下去?咋活?靠這風吹就倒的身子骨?靠這連親爹都嫌棄的“霍元甲”名頭?

絕望像冰冷的河水,沒頂而來。

“二哥……”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蚊子哼哼似的在耳邊響起。

霍元甲費力地掀開眼皮。霍元英不知啥時候蹭到了他腿邊,仰著那張小圓臉,眼睛里沒了剛才的興奮勁兒,只剩下擔憂和一絲討好。他手里捧著個東西,獻寶似的遞到霍元甲鼻子底下。

是個粗陶碗。碗里裝著大半碗清水,水底沉著幾顆圓溜溜、紅彤彤的小果子,只有指甲蓋兒大小,看著水靈靈的。

“二哥,喝水,”霍元英小聲說,吸溜了一下鼻涕,“我后山摘的山里紅,擱井水里湃過了,酸溜溜的,可解渴了!你嘗嘗?”

山里的野果?霍元甲看著那幾顆紅果子,心里頭莫名地動了一下。這小子,倒是有心。他嗓子眼兒里還火燒火燎的,干得冒煙。他試著抬起手,那手抖得跟秋風里的樹葉似的,根本端不穩碗。

霍元英趕緊把碗湊到他嘴邊:“二哥,你慢點喝,我端著。”

清涼的水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酸意,滑過灼痛的喉嚨。那幾顆山里紅泡出的味道很淡,卻奇異地沖淡了一點嘴里的苦澀和心頭的焦躁。霍元甲貪婪地小口啜飲著,冰涼的水線順著食道流下去,似乎給這具滾燙虛弱的身體降下了一絲微弱的涼意。力氣,似乎也隨著這點涼意,極其緩慢地、一絲絲地重新聚攏。

霍元英見他肯喝,小臉上露出一絲高興,話匣子又有點管不住了:“二哥,你別怕爹。爹就那樣兒,脾氣上來跟炮仗似的,一點就著。可他心里頭……可疼你了!你躺炕上那會兒,爹整宿整宿地守著你,給你推宮過血,那臉色……比你還難看呢!他就是……就是著急!”

霍元甲聽著,沒吭聲。霍恩第守夜?推宮過血?這詞兒聽著玄乎,大概是某種按摩活血的手法吧?看來這爹,也不是全然冷硬。他默默喝著水,冰涼的水似乎也讓他混亂焦灼的腦子稍微清醒了一點。

不能就這么癱著!得想法子!甭管這“霍元甲”是真是假,這身子骨是實打實的!想在這清末的天津衛,在霍家這攤渾水里活下去,甚至……想擺脫頭上懸著的那把“白七爺”的刀,沒點傍身的玩意兒,絕對是死路一條!功夫!霍家不是有家傳的“迷蹤藝”嗎?霍恩第剛才那失望,不就沖著他現在這副廢柴樣兒嗎?

練!必須得練!甭管多難,多苦,先得把這身軟骨頭練硬實了!

這個念頭像一顆火星子,掉進了霍元甲絕望的心底,噗地一下,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他猛地抬起頭,眼神里多了點不一樣的東西,不再是純粹的茫然和恐懼,而是帶上了一絲近乎兇狠的決絕。他啞著嗓子,對霍元英說:“元英……扶我去后院。”

“后院?”霍元英一愣,隨即明白了,小眼睛瞪圓了,“二哥!你……你要去練功場?!你這身子……”

“扶我過去!”霍元甲打斷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他掙扎著,再次試圖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這一次,雖然雙腿依舊抖得厲害,眼前也陣陣發黑,但他咬著牙,死死撐著圈椅扶手,硬是沒讓自己再倒下去。

霍元英看著他二哥慘白臉上那股子狠勁兒,心里有點發怵,不敢再勸,趕緊上前,用自己敦實的小身板,費力地架住霍元甲一條胳膊,幾乎是半拖半抱地,攙著他,一步三晃地,朝著通往后院的月亮門挪去。

后院比前院寬敞不少,也更空曠。地面是硬實平整的黃土地,掃得干干凈凈。最顯眼的,是院子靠墻根立著幾個高低不一、纏著草繩的木樁子,一看就是常年擊打留下的痕跡。角落里還放著石鎖、石擔子,大小不一,最小的看著也得有幾十斤。靠墻根兒,戳著幾桿白蠟桿子,槍頭雪亮。整個院子透著一股子屬于武家的、硬朗簡樸的氣息。

此刻,院子中央,霍恩第正背對著他們站著。他脫去了長衫,只穿著一件無袖的粗布汗褡,露出兩條筋肉虬結、如同老樹盤根般的古銅色臂膀。那臂膀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疤痕,像一道道無聲的勛章。他腳下不丁不八地站著,正是霍元英之前比劃過的那個姿勢——霍家迷蹤藝的起手樁功!

霍恩第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身形微沉,腰背挺直如標槍,雙膝微曲,如同老樹盤根,穩穩地扎在黃土地上。那姿態,給人一種山岳般的沉穩感。然后,他動了。

動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說有些凝重,卻帶著一種行云流水般的韻律和難以言喻的力量感。一拳一腳,看似簡單直接,手臂如鞭甩出,卻又在將發未發之際驟然變化,劃出一道道難以捉摸的弧線,如同靈蛇出洞,刁鉆迅捷;腳步更是飄忽,前踏后撤,左旋右轉,看似隨意,卻每一步都踩在難以預料的節點上,整個身體的重心隨著步法如水銀般流動,明明人就在眼前,卻給人一種隨時會消失在視線里的錯覺!正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精髓!

霍元甲被霍元英攙扶著,靠在月亮門的門框上,看得呆了。他不懂武術,但前世也看過不少格斗比賽、動作電影。霍恩第此刻演練的,跟他印象里那些大開大合、直來直去的搏擊完全不同!沒有夸張的呼喝,沒有華麗的騰空,有的只是最樸實的動作,卻蘊含著一種近乎野獸般的本能直覺和對身體精妙絕倫的掌控!那拳腳帶起的風聲,短促而凌厲,像鞭子抽在空氣里,發出“啪”、“啪”的脆響!每一次落腳,都沉穩有力,震得腳下的浮土都微微揚起!

這就是真正的迷蹤藝?這就是霍元甲本該擁有的力量?一股難以言喻的震撼和……渴望,如同電流般竄過霍元甲虛弱的身體。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

就在這時,霍恩第一個旋身回環的動作做完,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門口那兩個身影。他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沒看見一樣,但演練的節奏卻陡然加快了幾分!拳風更疾,腿影如鞭!那沉凝的氣勢瞬間變得凌厲逼人,仿佛在無聲地宣告著什么。

霍元甲心頭一緊。他知道,霍恩第看見他了。這加快的節奏,這陡然凌厲的氣勢,是練給他看的?還是……一種冰冷的拒絕?

他深吸一口氣,推開霍元英攙扶的手,用盡全身力氣,努力站直了些,對著場中那個如山如岳的身影,嘶啞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出來:

“爹……我……我想試試。”

霍恩第的動作,在這一聲嘶啞的呼喚里,戛然而止。如同奔騰的激流撞上了無形的礁石。那凌厲的拳風腿影瞬間消散,只留下他釘在場中的身影,背脊挺直如松。他沒有立刻回頭,只是肩膀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像一張拉滿后又強行松開的硬弓。

院子里靜得可怕。只有風吹過墻角幾桿白蠟桿子,槍頭上紅纓微微晃動的細微聲響。霍元英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大氣不敢出,小眼睛在二哥和爹的背影之間來回逡巡。

過了幾息,長到霍元甲幾乎要撐不住身體再次軟倒的時候,霍恩第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他那張醬紫色的方臉膛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如同風化的巖石。但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卻像兩口深潭,沉沉地、定定地落在霍元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落在他搖搖欲墜、全靠門框支撐的身體上。

那眼神,復雜得讓霍元甲心頭發顫。有審視,有疑慮,有深不見底的擔憂,甚至……還有一絲極其隱晦的、幾乎被失望淹沒的、微弱的期望?

霍恩第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足有半盞茶的功夫,才沉沉地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砸在寂靜的院子里:

“試?拿什么試?”他的目光掃過霍元甲那雙還在微微顫抖的腿,“樁都立不穩,拳腳軟似棉。迷蹤藝的根基,在腳,在腰,在那一口氣!你這口氣,還剩幾兩?”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扎在霍元甲的心上。他臉上火辣辣的,不是羞臊,是身體虛弱帶來的潮熱和無力感。他知道霍恩第說的是事實,殘酷的事實。

“我……”霍元甲喉嚨發緊,想辯解,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他只能死死咬著下唇,用盡全身的力氣挺直腰桿,哪怕這腰桿隨時可能折斷。眼神里那份近乎兇狠的決絕,卻更加熾烈地燃燒起來。他迎著霍恩第的目光,嘶聲道:“總得……總得從頭來!我……我不想當廢人!”

“廢人”兩個字,像兩塊燒紅的烙鐵,燙得霍恩第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他盯著霍元甲眼中那股子近乎絕望的狠勁兒,沉默了片刻。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東西微微波動了一下,但隨即又歸于沉靜。

“好。”霍恩第只吐出一個字,干脆利落,沒有任何多余的廢話。他抬手指了指院子中央那片被他踩得異常瓷實的黃土地,“過來。站這兒。”

沒有鼓勵,沒有安慰,只有最直接的命令。

霍元甲深吸一口氣,肺部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他扶著冰冷的門框,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搖搖晃晃地朝著院子中央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著千斤重的鐐銬,虛汗瞬間再次濕透了后背。十幾步的距離,仿佛隔著千山萬水。霍元英想上前攙扶,被霍恩第一道嚴厲的目光釘在了原地。

終于,他挪到了霍恩第指定的位置。腳下的黃土似乎還殘留著霍恩第剛才練功時留下的體溫和力量感。

“看好了。”霍恩第的聲音在他身側響起,低沉而清晰。他沒有多余的動作,直接擺開了那個最基礎的樁功架勢——雙腳分開,略寬于肩,腳尖微微內扣,雙膝微曲,沉腰坐胯,脊背挺直如松,雙臂自然下垂,虛握空拳,置于身側。一個看似簡單,卻凝聚了無數武學根基的姿勢。

“腳,是根!十趾抓地,如老樹生根!腰,是軸!沉下去,穩住了!氣,沉丹田!提肛,收腹,頭頂青天!眼,平視前方!心無雜念!”霍恩第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敲在霍元甲的耳膜上,也敲在他搖搖欲墜的意識里。

霍元甲努力回憶著剛才霍恩第演練時的姿態,模仿著,笨拙地擺開架勢。雙腳分開,膝蓋彎曲……可就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做起來卻艱難無比。雙腿抖得如同狂風中的枯枝,根本沉不下去,腰腹更是軟得沒有一絲力氣,別說沉了,能勉強維持住不塌下去已經是極限。那口氣,憋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憋得他眼前陣陣發黑。十趾抓地?他感覺自己像踩在冰面上,隨時會滑倒。

他咬著牙,拼命想穩住,想沉下去,想找到霍恩第所說的那種“生根”的感覺。可身體根本不聽使喚!虛汗像小溪一樣從額頭、鬢角往下淌,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疼。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撕裂般的疼痛和強烈的窒息感。眼前開始發花,霍恩第的身影,院子里的木樁、石鎖,都開始旋轉、模糊……

“腰!沉下去!塌腰撅屁股,像什么樣子!”霍恩第嚴厲的呵斥聲如同鞭子抽來。

霍元甲渾身一激靈,下意識地想調整,可這稍稍一動,本就脆弱不堪的平衡瞬間被打破!

“呃……”一聲悶哼。他只覺得天旋地轉,雙腿一軟,眼前徹底一黑,整個人像一截被砍斷的木樁,直挺挺地、重重地向前撲倒在地!

“噗通!”沉悶的響聲。

塵土被砸得飛揚起來。

臉朝下,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冰冷堅硬、帶著霍恩第腳印余溫的黃土地上。塵土嗆進鼻子和嘴里,帶著一股濃烈的土腥味。手肘和膝蓋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二哥!”霍元英的驚呼聲帶著哭腔。

霍元甲趴在冰冷的土地上,一動也動不了。劇烈的咳嗽讓他整個身體都在抽搐,每一次抽動都牽扯著摔痛的地方,疼得他眼前發黑。汗水、淚水、鼻涕、還有嘴里嗆進去的塵土,糊了一臉,狼狽不堪。肺里火燒火燎,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極度的虛弱和巨大的挫敗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

他甚至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意識在劇烈的痛苦和窒息感中,再次變得模糊。耳邊似乎還殘留著霍恩第那句冰冷的呵斥,還有自己摔倒時那沉悶的、如同喪鐘般的“噗通”聲。

迷蹤藝?津門大俠?

“介揍似……嘛玩意兒……”一個帶著濃濃自嘲和絕望的念頭,在徹底陷入黑暗前,模糊地劃過霍元甲的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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