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薊縣府署外,大雪紛飛。
雪花如鵝毛般輕輕飄落,悄無聲息地覆滿了城郭巷陌、官署檐牙,將天地裹入一片無垠的素縞之中。
通往州府正堂的石板路,已被新雪掩去了本色。
大小官吏們裹著厚實的深色官袍,步履匆匆。
他們的皂靴在積雪中踩踏出深淺不一、雜亂交錯的印痕。
這是年節前最后一次去府衙,官吏們今年受到了朝廷的褒獎,各自領到了兩倍的年俸,自是歡喜不已,嘴上都在稱贊州君英明。
內堂里,炭盆燒得正旺,赤紅的炭火跳躍著,散發出融融暖意,不時有細碎的雪花乘著凜冽的寒風,狡猾地從窗欞的縫隙間鉆入,劉虞輕咳了一聲,他的風寒還沒好。
估計這個冬天是好不了了。
“都別念叨我了,要謝都該去謝劉玄德,沒有這個少年,你們還能過好年?”
眾人點頭稱是。
劉虞笑了笑,又低頭處理著各方文書,筆尖在竹簡上快速滑動,發出沙沙的響聲。
驟然間,一陣更猛烈的寒風裹挾著雪沫,狠狠撞開了厚重的堂門,發出沉悶的哐當聲響。
冰冷的空氣如潮水般涌入,堂內諸人皆是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攏緊了衣襟。門口的光影里,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裹挾著滿身寒氣大步入內。
鮮于輔推門而入,他迅速脫下沾滿雪花的大氅,露出里面整潔的黑色袍服,向在座的官員行了一禮,然后悄然回到自己的位置。
劉虞手中的筆微微一頓,并未抬頭,眼角余光卻已掃過鮮于輔的身影。
待批完手中那份劉備呈上來的有關安置上谷郡流民的文書過后,他才擱下筆。
劉虞抬起眼,目光如平靜的湖風,淡淡地落在鮮于輔身上:“鮮于君,請移步內室敘話。”
內室更為幽靜,炭火也更旺些,驅散了部分寒意。
劉虞負手立于窗前,背對著鮮于輔,望著窗外依舊肆虐的風雪,他的背影顯得有些孤峭,語氣卻溫和如常:“五日前,我令你去涿縣,查訪那劉玄德的根底。如今歸來,想必已了然于胸?說說,此人究竟如何?”
鮮于輔遞上了一卷竹簡,里面寫滿了這些時日他的調查結果。
去招待宦官只是鮮于輔的任務之一,劉虞真正的目的是查清這個劉備到底是沽名釣譽之人,還是真的人如其表。
漢末士人道德淪喪,都各自標榜清名,衣冠禽獸大多冠冕堂皇,不仔細查清楚還真的分不清。
鮮于輔深吸一口氣,驅散了肺腑間殘留的寒意,他語氣篤定,帶著由衷的贊賞。
“州君,愚以為,劉玄德心系天下,至真至純,絕非虛偽之徒,我幽州俊杰之中,無出其右。若在武皇帝時,封侯拜將不難。”
劉虞的肩頭似乎微不可察地松了一下,但并未轉身,依舊望著窗外紛飛的大雪。
“然則……”鮮于輔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凝重:“州君亦深知,今時不同往日。這世道……武夫,尤其是邊郡寒門出身的武夫,欲要出頭,難如登天!以軍功晉身,在當今士林眼中終究是……末流啊!”
“他若出身州郡著姓,憑其才干,平步青云亦非妄想。可眼下……”
鮮于輔搖了搖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眼神中也流露出幾分惋惜。
“根基太薄了。涿縣劉氏雖掛名宗室,傳至他這一支,早已是旁系中的旁系,年少早孤,家道中落,別說郡望,連縣望都排不上。否則,何至于連個斗食小吏的微職都求而不得。”
“他的師兄公孫瓚就在涿縣當縣令,卻也沒能給他一官半職,足見得出身還是太差了。”
劉虞想起那日在薊縣議政時,諸二千石對劉備若有若無的輕視,心中更覺沉重。
良久,劉虞緩緩轉過身來,他的面容在炭火映照下顯得格外平靜,目光深邃如古井,不起波瀾。
他看著鮮于輔,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鮮于君所言,皆是實情。這門第之見,確如堅冰。然,出身寒微些,又有何妨?終歸他身上淌著的是漢室宗親的血脈,這一點便是最大的根基!你所說的難處在虞看來,并非不可逾越的溝壑。”
鮮于輔搖頭,這話騙別人好說,騙自己就算了吧。
同樣是宗室出身,劉焉、劉虞、劉表這三人都是以宗室身份直接入京為郎官,或是憑借宗室豪族出身舉孝廉,舉高第、為刺史、州牧。
別看都是宗室,漢室末胄這條身份在官場就約等于無,漢末天下有多達二三十萬的劉姓宗室呢。
想到此處,鮮于輔迎上劉虞的目光,微微蹙眉道:
“州君仁厚,心懷天下,自是不拘一格。然則,這世道規則,非一日可改。出仕為官,首重門第閥閱,次論家傳經學淵源。玄德……這兩樣,他一樣也無!更要緊的是……”
鮮于輔的聲音壓低了些:“卑職觀其言行,性情剛烈,自有傲骨,絕非阿諛逢迎、攀附權貴之輩,然則過剛易折。”
“州君,在這盤根錯節的名利場中,若無門第倚仗,又不愿屈身折節,僅憑一身才干和滿腔熱血,如何與人相爭?縱有經天緯地之才,恐怕也免不了……大器晚成,蹉跎半生啊!”
他這番話,字字句句,切中時弊,也道盡了寒門俊杰的困境,其憂慮之情,溢于言表。
樓桑劉氏雖頂著“世仕州郡”的虛名,但在涿郡真正的世家大族眼中,未必有多少分量。
因為其家族在階級固化的漢末是逐漸走下坡路的。
劉備這一支的窘境,更是這虛名下的真實寫照。
若真是地頭蛇,何至于讓一個宗室子弟成年后連個微末小吏都混不上,最終只能靠平黃巾的軍功搏個出身。
軍功之路,在崇尚清談經學的當下,恰恰是士大夫們最輕視的進身之階。
歷史上,天水姜氏出身的姜維便是世代著姓,人家也是世仕州郡,姜維從小立志走經學正途,視武職為降低家格的恥辱,若非時勢逼迫,斷然不肯為將。
跟劉備這種除了上戰場浴血拼殺以外再無出路的沒落鄉豪比,差距一下子就出來了。
一個是因為沒出路才當將軍,另一個是除了當將軍沒別的出路。
正如鮮于輔所說,“大器晚成”的軌跡,似乎正隱隱籠罩在年輕的劉備身上。
東漢這架森嚴的等級機器,早已在每個人出生時,就劃定了他們所能企及的天花板。
那個同樣年輕的曹操,二十歲便在家族蔭蔽下舉了孝廉,成了秩比千石的洛陽北部尉,隨后是千石的縣令。
曹嵩本來想給兒子弄個“雒陽令”的顯職,他四處活動去打通關節,沒走通人脈,曹操才被迫屈尊的……
明年曹操更將入朝為議郎,伴天子左右!起點之高,云泥之別。
起步已然落后,若再想有所作為,每一步都得更快,更險!
“昨日玄德給虞傳來了文書。”
劉虞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沉默,他從袖中取出一卷簡牘,輕輕放在案上。
“言辭懇切,志向堅決。這柳城縣長一職,看來他是志在必得了。”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竹簡邊緣,眼神投向跳躍的炭火,仿佛在火焰中看到了那個年輕人堅毅的面容。
劉虞不能理解劉備為什么專找死路去拼,其實是他這種大姓宗室理解不了沒落鄉豪想要往上走有多艱難,更理解不了劉備急于匡扶漢家的原因。
畢竟在他們眼里,漢家雖然糜爛,倒也不至于馬上就要垮臺。
人人都能混吃等死,唯有劉備知曉真相,越是清醒的人,越是鶴立雞群。
“剛立下大功,得以擺脫白身的身份,就去荒蕪動蕩的劇縣當縣長,從事,玄德就不怕死嗎?”
鮮于輔聞言,臉上卻露出一絲由衷的笑意,眼神中充滿了贊賞:
“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以我近些時日的觀察來看,劉玄德不是那種計較功名利祿的人。”
“他憐憫民生之多艱,哀嘆國運之興亡,在危難時刻顧全大局挺身而出,這都不是裝的出來的。”
“世人皆追逐名、器,但總有些人能超脫名、器之間,真正去為了一些偉大的事業而奮不顧身。”
鮮于輔的聲音鏗鏘有力,但隨即又冷靜下來,眼神中多了一分審慎。
“當然,這只是下官短淺的看法,目前說這些都還早,劉玄德畢竟還年輕沒被官場污染呢,真嘗到了權力的滋味,誰知道之后會怎樣呢。”
劉虞緩緩抬起手,做了一個“止”的手勢,打斷了鮮于輔后面的話。他的眼神變得異常明亮而堅定,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沉聲道:
“鮮于君此言,深得吾心!倘若玄德真如你所言,是這等心懷蒼生、不懼艱險的璞玉,那我就更應當悉心呵護,為他遮蔽些風雨,鋪就些道路。”
他轉身,目光仿佛穿透了墻壁,望向那風雪彌漫的遠方,語氣帶著一種沉重的使命感與深切的期盼:
“如今的漢家江山,廟堂之上,袞袞諸公,還有幾人能保有這份赤子之心與孤忠之勇?若善加引導,磨礪其鋒,此子……或許真能成為我大漢朝未來一柄斬破陰霾、廓清寰宇的神劍!”
“拔擢玄德,既是為了大漢朝,也是為了我們自己。”
“如果大漢再這般糜爛下去,人才都出不了頭,社稷還能撐多久呢。”
言畢,劉虞不再猶豫。他步履沉穩地走到放置州中印信的紫檀木盒前,親手開啟。
他取出印信,飽蘸朱砂印泥,然后,沉穩而有力地將印信蓋在了那份任命劉備暫領柳城縣長的文書之上。
漢朝四百石以上的官員,是需要朝廷親自下令任命的。
三百石則不必。
邊塞上的很多事兒都可以便宜行事,這倒是邊地的一宗好。
“前日遼西太守急報,言東部鮮卑,仍在塞外頻繁游弋。”
“你不是說玄德太年輕,過剛易折嗎。”
劉虞合上印盒,聲音恢復了威嚴與決斷:
“那好,就讓玄德去柳城!讓他直面風霜,讓他去磨礪爪牙。磨煉他的治政安民之能,淬煉他的心志,不經這塞北的寒霜冰雪,如何能成擎天之柱?”
鮮于輔拱手而退:“州君英明,下官這就去派人告知。”
“回來。”
劉虞叫回了鮮于輔,悄聲道。
“年節前,給他家送去三豬五羊。”
“別讓功臣過得太寒磣。”
鮮于輔點頭道:“那錢……從州里撥?”
“你傻啊?”劉虞咳嗽了一聲:“去問我夫人要。”
“我這位夫人啊,平日里可是沒少收好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