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瓚捧起茶器,倒映在水中的面容隨著波紋蕩開漸漸模糊。
“兄年少時自詡比玄德聰睿,而今卻覺得玄德之器量、眼力絕非愚兄能比,竟是年少時便一語成讖,算出了今后局勢。”
“伯圭兄謬贊了。”劉備神色淡然。
“備一時說的夢話,哪能當真,興許是運氣好蒙對了罷了。”
“真要問及占星卜算,你那結義兄弟劉緯臺,不是幽州出了名的卜師嘛?”
公孫瓚聞言無奈苦笑,結義兄弟么他確實有幾個。
由于出身庶子,沒法轉正,公孫瓚一直被幽州世家大族瞧不起,只能轉投下沉市場。
不僅自己改字,結拜時幾個小弟也改了字,分別排號仲叔季……
“呵呵,玄德這話就說的生分了,緯臺不過是一介江湖術士,哪能比得了你啊。”
“伯圭兄這是把弟當成神算子了?”劉備不知所措。
今日公孫瓚特地抽出時間來跟他套套近乎,無外乎是看到劉備之前說的話都應驗了,想來問個心安罷了。
漢代人太過篤信命理之學,凡事都講求個‘天命’,不少英雄人物也沉迷此中,無法自拔。
公孫瓚就是屬于典型的太信命,信到最后因為一句民間童謠,活活把自己困死在了易京樓的那種。
殊不知,人之命數多是性格使然。
“玄德所料必中,想必不是信口胡謅,莫不是暗自學了些相面算運之法?”
“賢弟就算說錯了,兄也不計較,你直說便是。”
“都是同門出身,自當相互扶持,何須這般見外啊?”
劉備抵不住公孫瓚百般纏問,只能道了句:“備沒學過相面,更不通占卜,對易經涉獵也不深。”
“伯圭兄非要問,備倒有一句想說。”
劉備側目看向屋外的門匾:“化民以仁不以暴,貪奪利欲終成空。”
“兄長,時辰不早了,弟告辭。”劉備起身行禮,匆匆離去。
屋外飛雪不停,鳥雀嘰喳。
公孫瓚愣了愣神,他尚沒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可劉備越是避而不言,他對這位師弟便越發感興趣了。
“玄德,且慢。”
公孫瓚急忙追出門來。
“此去居庸關,路途多險,我多撥你十名積射士防身。”
劉備沒回頭,府門外遠遠傳回了句:“多謝伯圭兄掛牽。”
大步流星,昭烈起行,竟向樓桑去。
……
有些事兒是注定無法與外人解釋的。
劉備心中一直藏著一個秘密。
他是真的知曉今后事。
只不過,與傳統穿越小說不同的是,玄德不是魂穿到漢代去興復漢室的天命人。
被泥頭車撞回一千八百年前取代劉備一統江山的狗血故事壓根不存在。
不過三年前嘛,與劉德然、公孫瓚一同登萬安山時,的確有那么些穿越者,打著漢家將亡,當興復漢室的旗號來奪舍。
他們拿起名為‘鍵盤’的武器,瘋狂的朝著玄德腦袋砸去。
嘴上一口一句克復中原,三興大漢,可眼中沒有半分志氣,盡是貪婪的欲望。
玄德拿起利劍,反將他們砍成粉碎。
穿越者們從來沒有想過,就算他們穿越了,也根本打不贏幽州劍圣……更遑論去奪舍。
這少年人反過來奪走了他們的記憶。
直到劉備把所有穿越者消滅,才發現,這些人說的是對的……
漢家好像真的要滅亡!
黨錮之亂、清濁相殺、黃巾蔽野、西兵入京、漢鼎傾危、豪強兵起、群雄逐鹿、三分歸晉……
那是一個殘忍至極的漢末,人間遍地白骨,令人震怖。
西兵入京,天子流離,雒陽化為一片焦土。
權臣跋扈,帝王失威,漢家疆土四分五裂。
在一片狼藉的大地上,胡人牧馬中原,士族塢堡割據,盜賊遍地,千里沃野唯余餓殍枕藉。
劉備親眼看到了大漢覆滅的結局,同時也看到了自己悲壯的暮年。
知曉了未來的命運后,劉備便更加懊悔自己年少時的懈怠,憤懣于大漢江河日下卻不自知。
如果能早日警醒,發憤圖強,這漢家河山如何保不得?
既然知命,便要改命。
劉備在浩繁的歷史長河中,天賦算不上極佳,可論及意志力,絕對是獨一檔的存在。
他認定的事就會盡全力去做。
在雒陽求學的那一年,玄德徹底完成了蛻變。
從樓桑聚的懵懂少年,變為了知曉天命的知命郎。
此事殺死了他的幼稚、懶散、怠惰。
磨練出了一個更加堅韌、強大的少年玄德。
漢鼎傾危,興亡在身。
國破家亡,近在眼前。
山河淪喪,兆民涂炭。
此中事,日夜警示著少年,今后之路,道阻且長。
唯有一刀一劍殺出生路,昭烈之行,方得始終。
于是,他防微杜漸,果斷改正了自己的弊病,從那一刻起,秉燭不歇,發奮苦學。
讀諸子、六韜、三略、吳子、司馬法,兼讀縱橫之書,凡兵戰、謀略、經國之道,無所不覽。
為了防止在歷史線的關鍵節點掉鏈子,更是聞雞起舞、日夜練劍、學習騎術、戰陣、謀略。
當然,完全脫離生產去求學得花錢,得花大價錢。
好在,劉備之家境雖然貧寒,要靠織席販履才能謀生,可樓桑聚的劉氏家族卻不貧寒,反而是世仕州郡的一方鄉豪。
幾個族叔眼見一眾紈绔里難得出了一個勤學苦讀的后輩,皆是多有幫襯。
尤其是族弟劉德然的父親劉元起,這位族叔一直把劉備視如己出。
叔父幫助孤苦無依的劉備辦完了母親的喪事,繼續供養他讀書學武。
既知未來,劉備自不敢再像以前那般怠慢,經過三年勤學苦讀,鍛煉身形,精雕細琢之下,這塊璞玉已然有了少年英雄之姿。
身高八尺余,猿臂蜂腰螳螂腿,練成了猛將身板。
腹有詩書,文采斐然,出口成章。
更兼義薄云天,仗劍幽燕,早已聞名郡中。
這三年來他身邊徒眾漸多,豪杰歸附,平日里扮作游俠劫賊殺匪,偶爾也跟鮮卑人斗斗,日子過得甚是瀟灑。
如今這十里八鄉都知道,幽燕但有不平事,直去樓桑找劉郎。
也正是因為劉備背地里有這一層游俠身份,在縣中更有號召力,公孫瓚才敢把押送奔命兵的活兒交給了他。
呼!
往事煙云散盡,劉備退出回憶,雙目望向天空。
雪依舊那么大,可這回前路不再迷茫。
涿縣劉氏在縣內還算是一方人物,可扔到涿郡、幽州、扔到整個大漢作為舞臺,那就什么都不是了。
就連去盧植門下求學,也只是花錢買個學歷,沒有門第傍身,想走經學的路子去跟大漢的天龍人比背景,那是寸步難行。
漢末的社會已經階級固化,如果沒有亂世到來,劉備撐破天也就只能當到他爺爺輩能干到的官位——縣令,到此就封頂了。
如今,擺在劉備面前的只有一條路,在涿縣當游俠,是沒有出路的,還是得靠著邊州戰事多,尋個機會亮亮相。
既然當不成董仲舒,那就得當霍去病。
“幽州事態緊急,必須盡早上路。鮮卑南下,既是大難,又是機遇。”
“如能抓住時機,提前躋身廟堂,這天命未必不可逆也。”
劉備啟程回家,沿途雪花零落少年箭頭,鋪滿歸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