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城東、南、西、北城門之外都有關廂,建有廟宇和民居,形成獨立的街市。東關有東岳廟,人稱茶花廟。廟內供奉泰山老母塑像,手握龍頭拐杖,慈祥端莊。壁上有兩幅畫作,充滿詩意和情趣:雪山野村,老叟柴門外扶杖閑立,觀看小兒戲雪;雪花飄飄,孟浩然騎驢過灞橋,踏雪尋梅。畫面上用狂草書寫一首打油詩:“數九寒天雪花飄,大雪紛飛似鵝毛。浩然不辭風霜苦,踏雪尋梅樂逍遙。”另外兩幅畫的是卞莊子刺虎和佛手懲兇扶善的故事。每當瀏覽東岳廟壁畫,陳天誠心頭都有打開一扇窗戶的感覺,似乎自己跟隨孟浩然去踏雪尋梅了,但一出廟門,擺在面前的仍是茫茫仕途。東岳廟左右,分別建有大型三義廟和小型土地廟。三義廟供奉劉備、關羽、張飛塑像,身著冕冠服,氣象威嚴,已是入蜀稱帝后的景象。在墻壁上則有劉備編草鞋、關羽販紅棗、張飛賣狗肉以及桃園三結義的圖文。從卑微到顯赫,一個啟迪后人的勵志故事。
北岳廟是北關最大的建筑群,五進三重,人稱奶奶廟,由前、中、后三座大殿和若干小殿、廂房組成,間以松柏碑石,是佛、道兩家合居之所,亦寺亦觀。此廟由道士做主持,有廟產百余畝,每年都舉行廟會。從這里佛、道雜處的景觀可以看出,來自天竺的佛教已經根深蒂固地融入華夏大地了。山門由三間小殿組成,中間供人出入,青龍白虎、哼哈二將分列兩邊,充作門衛。進院后,有一小殿迎面而立,大肚子彌勒佛獨居其中,笑口常開,代表佛、道兩家迎賓接眾。和彌勒背靠背的,是護法神韋陀。前大殿供奉釋迦牟尼、普賢、迦葉及十八羅漢,坐北朝南,個個正襟危坐,一臉的莊重。唯有一尊觀音像,坐南朝北,背門而居。你看她身披紗巾,薄如蟬翼;肌膚凝脂,閑逸瀟灑。她鳳目微睜,笑靨迷人,不管你從哪個方向望去,都會發現她傳情地注視著你,似欲和你交談一般。好一個富有人情味的觀音大士,不知傾倒了多少善男信女,風頭蓋過了對面的一排師長、同僚。她的佛龕上題著一幅楹聯:“問大士為何倒坐,嘆眾生不肯回頭”,道明了她與眾不同的緣由。“倒坐觀音是一位變成了人的神,和人走的更近。”陳天誠解釋說。
從前大殿佛家后門出來,直接進入道家居住的中大殿。大殿供奉著道教最高尊神三清。居中者是開天辟地的大神玉清元始天尊,右手捏一粒紅色丹丸,象征宇宙初始年號“洪元”。左邊稱為歷劫度人的上清靈寶天尊,是元始天尊的大弟子,懷抱水火匡廓圖,象征“混元”。右邊是傳道授法的太清道德天尊。他手持風扇,象征“太初”。陳天誠讀過《封神演義》,知道“老子一氣化三清”的故事,但原始、靈寶二位天尊神秘兮兮,不知所從何而來。只有這位道德天尊,就是《西游記》里的太上老君,本是真實的歷史人物老子的化身??鬃釉堇献訛閹煟虼?,老子也是儒家弟子尊崇的道教祖神。老子的《道德經》全篇五千字,一氣哈成,朗朗上口,陳天誠已把它讀得滾瓜爛熟。但《道德經》的內容博大精深,天馬行空,只那么一個“道”字,就讓這位秀才百思不得要領。他知道,妻子對老子的興趣遠遠比不上觀音菩薩,就沒有向她介紹莫測高深的道家淵源,只是說,道教是中國古老的宗教,主張道法自然,無為而治?!熬拖裨塾龅绞粌汉μ旎ㄒ粯?,你再著急也沒有用,該做點啥就做點啥,只有聽天由命了。要不,自己急出病來就更糟了?!?
中大殿墻壁上,繪有36洞天、72福地以及鐘馗故事畫,濃筆重彩,引人駐足。從后門出來,繞過護法神王靈官的神龕,便是后大殿。后大殿內有15尊女菩薩塑像,神態優雅,形象逼真。在她們面前有小型假山,點綴著樹木花草、雞狗牛羊以及各色人物雕塑,呈現的是凡世景物;而墻壁上則繪有神女飛天、舞蹈奏樂等大型壁畫,展現出一派天堂氣象,和大殿“天上人間”的主題相呼應。十帝閻君在西廂偏殿打坐,墻壁上繪有18層地獄和生死輪回、善惡報應等故事畫。殿中除十帝閻君外,黑白無常、鬼卒夜叉以及牛頭馬面各就各位,一旁待命?!罢麄€后大殿沒有主神塑像,15位菩薩大概是在告誡人們:菩薩無處不在,時刻都在注視著你的一言一行;行善作惡,都會得到報應,現世不報二世報,二世不報三世報,誰也逃不過??傊?,佛教勸人珍惜人間的生活,多做善事,爭取死后升入天堂,避免被打入18層地獄?!标愄煺\給妻子詮釋說。
北關還建有真武廟,匾額題名“玄天大帝”,是一座純粹的道家廟宇。真武大帝端坐中央,雷公電母、風神雨師分列兩旁。壁上繪有真武棄家入山修煉,路遇蛇蝎猛獸、九死一生的經歷;還有羊羔跪乳、烏鴉反哺以及老婦鐵杵磨繡針等故事畫。真武廟近鄰還有一座關公廟,規模、布局和山西會館關公廟類似。陳天誠評論說,O城有四座關帝廟,都是大清以來修建的。從廟宇、廟產規模和俸祭情況看,關老爺的地位已與儒、佛、道三大教比肩了。除了朝廷的大力倡導,關羽的崛起也和魯西民風尚武有關。武林好漢們的最高道,德準則,就是義氣為重。
西關外有座西岳廟,主持是位道士,靠出租不多的廟產維持生計。但殿堂里卻看不到道教神像,而是供奉著四位女菩薩:座蓮上的觀音、騎獅子的文殊、身跨金毛吼的慈航和坐在大象背上的普賢。陳天誠讀《封神榜》知道,慈航本是女道人,后來改換門庭皈依佛門,人稱慈悲觀音?!斗馍癜瘛泛汀段饔斡洝范寄梅?、道兩家說事兒,還拉他們相互靠攏,甚至有角色互串,對民俗文化影響頗大。其實,O城百姓從來都是見廟燒香、逢神磕頭的,對流行的口頭語如“知足常樂”啦、“因果報應”啦等等,也分不清是道家格言還是佛陀咒語,反正都是至理名言。
說話間南關到了。陳天誠跳下轎車,卷起門簾,邊走便給妻子介紹兩旁景物。車過天齊廟,陳天誠輕聲告訴妻子:“聽說省城也有天齊廟,供奉的是姜子牙手下大將黃飛虎,人稱天齊老爺。你猜,咱O城天齊廟里是哪位神仙?…是九天玄女!”據說九天玄女是老天爺的閨女,曾幫助黃帝打敗蚩尤,神通廣大。陳天誠認為,九天玄女和黃帝的關系有點曖昧,但沒敢說出口。坊間傳說,毀佛、謗神都會遭到報應,是人之大忌,陳天誠游覽寺廟從來不會說三道四,“敬鬼神而遠之”是他的信條。
騾車停在陳天誠的目的地——神廟街廣場。南岳廟、三皇廟和三圣宮坐落在廣場的北面,周邊是藥鋪和藥材市場,五味雜陳的藥香撲鼻而來。廣場上地攤星羅棋布,有相面算卦的,打把式賣藝的,點心小吃貨郎挑,還有設局聚賭的,五花八門,吆喝聲此起彼伏。隨著做營生的攤販各就各位,趕廟會的男女老少也陸續登場。陳天誠怕過會兒行車不方便,讓天雷把騾車存到小嫂子的店鋪里。柳婉兒掏出一串制錢塞進他兜里囑咐說:“自己去城里逛逛吧,愿買啥就買啥,千萬別惹事兒,中午到雜貨鋪去吃飯。…想著把車里的饃饃和臘肉拿出來送給小嫂子?!?
南岳廟也是佛、道混居,各占殿堂兩座。廟里有座藏經樓,內藏經卷數箱,三月十五廟會這天,是每年一次的曬經日。若在平時,陳天誠定會進去翻閱經書,可今天顧不得享受這種雅趣了。他的目的地,是南岳廟的近鄰三皇廟。繞過一面大迎壁,柳婉兒隨丈夫進入牌坊式三孔山門,踏過十幾個臺階,進入大殿,三位大神迎面而立。柳婉兒燃起一炷香,插在青銅寶鼎香爐上。陳天誠介紹說,塑像從左至右分別是天皇、地皇和人皇,他們就是華夏始祖伏羲、神農炎帝和軒轅黃帝。大殿三面墻上,布滿色彩絢麗的壁畫,生動地再現了遠古祖先開基創業的景象。依次有伏羲教人漁獵、刳木為舟,巢父構木為巢,燧人鉆木取火,女媧植桑、養蠶,神農嘗百草、教人播種五谷。以上從伏羲、女媧到神農炎帝,各部落先祖在神州大地度過了漫長的歲月,完成了從漁獵到農耕的過渡,找到了可持續獲取的食物來源。到了黃帝時代,戰火蜂起,硝煙彌漫,拉開了冷兵器時代的戰爭序幕。畫面上,軒轅黃帝統帥虎豹狴貅,大戰蚩尤,征服四夷,實現華夏一統。陳天誠給妻子扼要地做了介紹,特別指出,神農嘗百草中毒七十余次,不僅品嘗出可食用的五谷菜蔬,還發明了草藥治病。而黃帝則匯總前人經驗,編了一部醫書《黃帝內經》,至今還是文人、郎中的熱門讀物。
一聽說面前的神是醫藥鼻祖,柳婉兒就格外敬重,跟丈夫一塊兒正冠拂衣,推金山、倒玉柱,一拜三叩首,給三位祖先各行一個大禮。雖然《三字經》等啟蒙讀物上提到過遠古先民的事兒,但留給陳天誠的只是模糊的影子。直到考上秀才進城讀書,他才從天皇廟壁畫上看到遠古先民的故事,后來又從岳父的藏書中做了系統了解。也正因為如此,陳天誠對天皇的人選產生了異議。遠古時人們“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女人作為氏族、部落首領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何況還有女媧造人的傳說。因此,女媧作為三皇之一是理所當然的??赡苁呛笕擞X得由女人當首領有違三綱,于是把黃帝抬出來替代了女媧的皇位。黃帝的位子應該在哪里呢?司馬遷的大作開篇就是《五帝本紀》,把黃帝列在五帝之首。三皇廟的設計者不會連《史記》都沒讀過。他不是無知,而是有性別歧視之嫌。O城的天齊廟是從外地照貓畫虎抄來的,可見這種偏見不是本地制造,而是全國性的。從陳天誠的角度看軒轅黃帝,發現他一臉的無奈。對于后人隨政治風向任意改變歷史的做法,黃帝肯定感到不自在,寧做雞頭不做鳳尾嘛!…陳天誠思緒連篇,不過只是想想而已,從來沒有給人講過,對自己的老婆也是守口如瓶。
庭院東西兩面各有一排廂房,供奉著扁鵲、華佗、張仲景、葛洪、李時珍等十位名醫的泥塑像,個個栩栩如生;壁上還繪有描述他們每人行醫的圖畫。這些都是藥材商們集資修建的,給藥材市場增添了不少色彩。柳婉兒認為,他們既然活著是神醫,死了肯定就是醫神,于是一個不拉地上香磕頭,一臉的虔誠。陳天誠奉行“男兒膝下有黃金”的古訓,平時來這里游覽,從來沒有下過跪;今天也雙膝跪地,口中念念有詞,為兒子祈福。跪拜完畢,柳婉兒若有所失,問這些醫神有沒有留下治天花的藥方啊?陳天誠說,在他們醫書里只有預防天花的辦法,沒有發現治療天花的特效藥??滴趸实厶岢^人痘接種法,就是把天花痘痂研細和水調勻,拿棉球沾染塞入鼻孔預防天花。鄉下人聽說天花來了躲還躲不及,誰還敢拿病毒往孩子身上抹???
“城隍廟街有個呂祖廟,主持張道長醫術高明,咱去找他開個方吧!”陳天誠說。
經過三圣宮,陳天誠小聲對妻子說,周公就供在這廟里,咱進去看看吧?柳婉兒的臉“唰”地紅到脖子根,瞪了陳天誠一眼,“噔噔噔”越過廟門,把他撂在后面。陳天誠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犯了忌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