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嫂子的二姑夫寫得一手好字,在縣衙謀得一個貼寫職務,就是文書抄寫員,和眾多雜役一樣,屬于不入“卯冊”的編外人員。O城每次科考的紅榜,都是二姑夫抄寫。陳天誠曾隨二姑夫練過書法,每次發榜前,他都能得知自己的考試成績,但從來都沒有喧嚷過。第二天,小嫂子見陳天誠不吃不喝,悶頭大睡,很是心疼,就找到二姑夫打聽判卷情況。傍黑,表弟送來一張紙條,小嫂子樂顛顛地跑去給陳天誠看。陳天誠睡眼惺忪地掃了一眼,認出是二姑夫的字,立即雙目放光,跳下炕到窗口細看,不由地念出聲來:“學臺大人在陳天誠《策論》卷上即興批示:腳肥鞋瘦,腿長褲短,儀容不整,體魄尚健。不升不降,留作后觀。”
“我沒事兒了。”他情不自禁,抓住小嫂子雙肩連連搖晃,隨即發覺不對頭,竟自撇開她走出屋去,挨個敲其他宿舍房門,大聲宣稱:“我沒事兒啦!”考生們莫名其妙,都跑出來詢問,發現他已經沖出大門。適值老二陳天雷前來報信,哥倆撞了個滿懷。“二小兒,哥沒事兒啦!你在嫂子屋里等一會兒,大哥去去就來!”說罷大步走去。小嫂子怕他像范進中舉一樣樂極生悲,再弄出啥事兒來,于是讓天雷跟上大哥,照顧他一下。
學臺大人為什么對陳天誠網開一面呢?這和形勢有關。當下興辦洋務的輿論頗為流行,上層士紳大都贊同引進西洋的堅船利炮,同時又堅定地維護大清帝國的政治、經濟制度不變,以求自強。學正是半個洋務派,所以擬出這篇策論命題,是想看看有多少生員能聯想到自強活動。當時的上層社會與農村隔著一層厚重的帷幕,盡管洋務運動如火如荼,但農村卻還是千古不變的老規矩,沒有些許反應。這里的先生還都是老學究,秀才仍然讀著舊課本、寫著脫離現實的老八股。學正這篇舊瓶裝新酒的命題作文,竟然沒讓一個考生切中主題!陳天誠的文章有些新意,但八股破了相,因此給了個折中的評判。
又不是中舉,陳天誠還沒到發瘋的份兒上。他是去還愿的。因為考試前他和同窗好友一塊兒到文廟、魁星樓和文昌閣許過愿,此時迫不及待地前去燃香跪拜。在魁星樓,一股尿騷味兒撲鼻而來。他認定是鉆進來過夜的流浪漢所為,捂著鼻子詛咒人家辱沒斯文。小嫂子篩好一壺老白干,備下幾碟小菜,讓表弟到英嫊樓把丈夫找回來,陪陳天誠喝幾盅。表弟腿快,跑遍了大煙鬼常去的幾個地方,最后還是一個人回來了。按規矩,女人是不能上桌陪客的,小嫂子只好請表弟一個人陪陳家兄弟小酌。陳天誠特別興奮,幾盅酒下肚,一改常態,話也多了。他從袖筒里摸出那張紙條,評說二姑夫的書法;又向天雷打問家中事宜,好像離家多久似的。天雷一一作答,只是沒說石砘兒害天花一事。他見大哥喝多了,便告辭回三里鋪,說怕大嫂惦記;表弟就坡下驢,說要送天雷一程,只好散席了。小嫂子心里有事兒,也就沒有強留。“這死鬼沒有什么朋友,除了煙館、窯子,也沒啥地方好呆。兩天沒回家了,他究竟死到哪兒去了呢?”她心里嘀咕。
開關后,陳天誠踱出城門,踏上石拱橋迎接妻子。時間還早,行人稀少,他憑欄眺望,第一次靜心靜氣地審視晨曦中的這座小城。護城墻外,是護城河和護城堤。在跨河石拱橋旁還有一座吊橋,如今變成固定平板橋。吊橋橋墩近旁,有一道鐵柵欄水門,城中的積水就是從設于四門附近的水門排到城外的。此時,已有小販推車挑擔進城,吱吱呀呀地通過平板橋。趕集上會是農村商販的主要經營方式。他們雞叫頭遍就得上路,提前趕到現場占位擺攤,很是辛苦。小販們的運輸工具主要是獨輪手推車,據說就是三國時諸葛亮發明的木牛流馬。常用的手推車有兩種類型,全為木制結構。一種是車盤置于車輪之上,叫平車。平車越野性能較好,也方便貨物裝卸,但重心高,駕馭費勁兒;一種是車輪高于車盤,將車盤分成左右兩部分,可載物,也可坐人,但須保持兩邊平衡。車把之間掛著一條車絆,推車人將其搭在肩上,雙手持把,塌腰撅腚,肩和手一起用力往前拱,才能“吱妞吱妞”前行。因此,獨輪車也戲稱“王八拱”。從大路到平板橋,中間有個小斜坡,一個人很難把重載車推上去,平時都是推車人互相幫忙連推帶拉上橋的。一位大漢推著王八拱來到橋頭,車的左邊綁著一頭豬,不斷地哼哼;右邊坐著一位老人,嘴里叼著長桿旱煙袋。大漢使勁拱了三次,都沒有拱上橋去。老人試圖下車減輕負載,王八拱失去平衡差點翻車。大漢只好停下來,邊擦汗邊等待后面的車上來,好互助上橋。這時一個乞丐摸樣的人跑上來,利索地把一根繩套掛在車頭上,一邊拽一邊唱著順口溜:“拉一趟,一文錢;拉兩趟,兩文錢。我出力,你掏錢,辦個義學為貧寒。”
“二哥哎,一文錢就一文錢唄,誰還能不給?說啥辦義學啥的,不覺得寒磣的慌?”大漢撇撇嘴說道。
乞丐也不計較,伸出銅勺接過老人遞給的銅錢,轉身去迎下一輛王八拱,繼續唱道:“拉一趟,一文錢,個積十,十積百、百積千,千積萬,辦個義學不為難。”他用歌謠回答了前者的譏諷,也向后來者喊明了價碼。
一輛接一輛的王八拱伴隨著歌謠被送上平板橋,一枚又一枚的銅錢叮叮當當地落在乞丐的銅勺里。乞丐比比皆是,成群結隊,隨時都能遇到,但像這位喊出“辦個義學為貧寒”的乞丐,還從來沒有聽說過,更沒有遇見過,也因此立即引起了陳天誠的注意。農村的學校有三種,一是塾師自辦的收費教館,那是秀才能夠自主創業的唯一行當;二是富人大戶設立的家塾,延師教授自家子弟;三是用宗族祠堂的地租收入、個人捐款興辦義塾,只招收本族的子弟入學。康熙五十一年曾下詔“令各省府州縣多立義學,聚集孤寒,延師教讀”,于是地方官府出資,行善富人義捐,在各地辦起了一些義學。但是,和人數眾多的鄉下兒童相比,這些義學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讀書仍然是大多數農家子弟的一種奢望。國家積貧積弱,民眾愚昧無知,教育落后是一個重要原因。因此,朝野有識之士,不斷呼吁興辦義學。但那些都是有頭有面的人,對官府說得上話,在民間也有影響,還有實力帶頭掏錢捐贈。想你一個乞丐,哪有心情和能力管這檔子事兒呢?陳天誠看那乞丐,個頭不高,面皮黝黑,左肩挎著一條褡褳,右手持有一柄銅勺,一副標準的乞丐行頭。與普通乞丐打扮的不同之處,在于他的發型。他把左右兩邊頭發全都剃光,只在額角留下一片桃形發式,非僧非俗,竟把大清朝強令漢人推行的發型給改版了。這種奇特的造型甚是顯眼,走上石拱橋的行人無不駐足觀看。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清脆的銅鈴聲,伴隨著城樓的風鐘聲傳來。不遠處的大道上,一個茶杯大的銅鈴懸掛在青騾脖子上,一閃一閃地反射著初升的陽光。趕車的陳家老二還是個少年,大名陳天雷,因出生時天空響了個炸雷而得名。大車道要比兩旁地面低很多,如今是旱季,行車還算方便,一到雨季,它就變身為排水溝,時斷時通,因此也被稱為路溝。新近在橋頭路溝的兩邊,分別擺放一方大石墩。雨季一來,行人可將旁邊預備下的木板橫架在石墩上,形成獨木橋,沿著它跨過排水溝。路溝里積水排完后,上路的大車再隨時搬開木板,開通車道。修補鄉間大道的事兒是歷來沒人過問的,除了有人做善事。年復一年的車輪碾軋和流水沖刷,使車路變成水溝,因此才有“千年大路熬成河”之說。縣城是一方經濟政治文化中心,條件再差,也得與四鄉保持聯絡,方便來往。新知縣在細微之處做出如此設計,也算頗為用心了。
大青騾拉著轎車停在面前。陳天誠迎上去攙扶妻子下地,開口就問:“石砘兒咋沒來呀?”柳婉兒還沒說話,眼淚先就撲簌簌地流下來,渾身哆嗦個不住。陳天誠感到不妙:“家里到底出啥事兒了?你別怕,還有我呢!”她再也隱忍不住心中的悲痛,“哇”地哭出聲來,倒在丈夫懷里;見老二在場,隨即又推開他,哽咽著說,石砘兒染上天花了。
陳天誠心里“咯噔”一聲怔住了。他懂些醫理,知道染上天花的后果。但他成熟了,懂得應該如何控制自己、安慰極度悲傷的妻子。他故作輕松地說:“生死有命,我不相信咱們的命會這么苦,石砘兒肯定能挺過這一關。…現在咋樣兒啦?”
“渾身都是小膿包,有的開始起疙疤了,光是迷迷糊糊地睡覺。前天最厲害,喊了好幾聲爹娘,嚇死我了,以為他等不到你回去了。咱娘不叫我往跟前湊,在家也是干著急,我來這兒看你考完沒有,怕你再也見不到石砘兒…”柳婉兒說著又哭起來,“再就是把城里的神廟都拜一遍,給他許個愿。最好是能淘個偏方回去,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
“石砘兒呼喚我是前晌還是后晌?”陳天誠若有所思,問道。
“后晌。…咋啦?”
“當時我好像有感覺,心里抽搐,煩躁不安。…”陳天誠找到了影響考試成績的真正原因。兒子是自己的心頭肉,父子的心是息息相通的,“今兒個咱說啥也得趕回家。廟太多一天拜不過來,還是挑幾座廟去許愿吧。再說,拜神再多也不管用。瘟疫經常發生,誰家都去廟里許愿,也沒見少死人。石砘兒挺過了這么多天,膿包已經結痂,該不會再加重了。”
男人順從皇上是良民,兒子順從父親是孝子,妻子順從丈夫是賢妻,這是幾千年來國人宣揚、推崇的美德,也是一代代家長灌輸給子女的主要課程。作為大戶出身的柳婉兒,早已養成了順從男人的習慣,于是說,那我就跟著你走吧。
“天雷,先去四岳廟轉轉。”陳天誠擠進轎車,放下門簾,摟住妻子還在顫抖的肩膀。剛剛露出地平線的日頭,照亮城門樓上“延曦門”三個大字。趕會的男男女女開始稀稀拉拉地走上石拱橋,推車過橋的小販反而少了。一串脆崩崩的歌謠傳來:“拿著銅勺去要飯,一心修個義學院。”“我要飯,你行善,修個義學給你看。”…陳天誠撥開門簾望去,只見那位乞丐的背影閃進城門洞里。
和所有走上科考不歸路的讀書人一樣,除了遇有重要節日和家族婚喪大事之外,陳天誠一年到頭不是讀書,就是寫文章、練書法,少有緩口氣的時候。唯有每次考試完等待發榜的日子里,他是什么書都讀不進去的,只好逛縣城消磨時光。大街小巷,都重重疊疊地印下了他那浸淫著希望和悔恨的腳印,對分布在城里城外的寺廟樓館、民居公堂,他早就了如指掌。見時間尚早,為疏導妻子極度悲傷的情緒,陳天誠利用乘車趕路和拜廟的機會,給她講述城關神廟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