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大營的黎明,是被鐵灰色的寒氣鎖住的。新歷乙巳蛇年閏六月初一的寅時末刻,校場夯實的土地凝結了一層脆弱的薄霜,在微熹的天光下泛著慘白。數十支熊熊燃燒的火把插在點將臺四周,橘紅的火焰在凜冽的塞北寒風中瘋狂搖曳、拉扯,光影在臺下三百名鐵甲森然的朔方軍老兵臉上明滅跳動,仿佛無數不安的幽靈。他們,是跟隨名將郭子儀踏過尸山血海、在吐蕃鐵蹄下淬煉出的真正精銳。此刻,他們鎧甲锃亮如鏡,反射著火光,但那一雙雙久經沙場的眼眸里,卻淬滿了毫不掩飾的、冰錐般的輕蔑,齊刷刷釘在點將臺上那個略顯單薄的年輕人身上——林風。
空氣凝重得能滴下水來。疤臉隊正王魁抱著肌肉虬結的雙臂,像一尊鐵塔般矗立在隊列最前端。他臉上那道從眉骨斜劈至嘴角的猙獰舊疤,在火光下更顯兇悍。他故意將嗓門拔高,聲音像砂紙摩擦著每個人的耳膜:“弟兄們,都聽真了?咱們這位‘雷公將軍’,嘖嘖,好大的口氣!要帶著三十個奶膘都沒褪干凈的‘新丁’,就想把咱們這三百個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老骨頭給‘打’趴下?”他刻意重讀了“新丁”和“打”字,尾音拖得極長,帶著濃重的譏誚。話音剛落,周圍立刻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哄笑,充滿了肆無忌憚的嘲弄,笑聲震得火把都仿佛矮了幾分。新兵們縮在點將臺側后方,臉色發白,手指緊緊攥著冰冷的武器,指節泛青。
林風對臺下洶涌的惡意置若罔聞,仿佛那只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沉靜地投向點將臺中央。那里,朔方節度使郭子儀身披厚重的玄色大氅,如山岳般端坐。這位名震天下的老帥,面容在兜帽的陰影下看不真切,唯有一雙深邃的眼眸,在火光映照下如古井無波。面對這場實力懸殊的荒唐比試,他臉上看不出半分喜怒,只是在林風目光投來時,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這無聲的應允,比任何言語都更顯分量,也壓得校場氣氛更加沉凝。
林風深吸一口寒氣,那冷冽似乎刺入了肺腑,反而讓他更加清醒。他猛地轉身,面對臺下三百道利刃般的目光,聲音陡然拔高,清越而穿透力十足,壓過了殘余的嗤笑:“規則很簡單!我方三十人,持改良陌刀與特制火藥器械。爾等三百人,盡可施展爾等所熟知的戰陣攻伐之術。目標只有一個——”他手臂如戟,直指校場正中央那面在寒風中獵獵招展的猩紅帥旗,“誰先奪下帥旗,誰就——”
“誰他娘的就跪下來叫爺爺!磕三個響頭!”王魁粗野地打斷林風,搶過話頭,吼聲如雷。他咧開大嘴,露出森白的牙齒,挑釁地瞪著林風。這粗鄙的賭注瞬間點燃了老兵們的血性,喝彩聲、口哨聲、刀柄頓地聲匯成一片沸騰的聲浪,幾乎要將點將臺掀翻。
林風非但不怒,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極淡、卻又帶著鋒利寒意的笑容。他沒有去爭辯那侮辱性的賭注,只是從容地從懷中貼身內袋里,鄭重地取出一面小小的、邊緣有些磨損的黑色三角旗。那黑旗不知是何材質,在火光下竟不反光,透著一種沉沉的死寂。他仔細地將旗桿插入左臂臂甲的縫隙中,黑色的旗面在霜風中微微顫動,像一只棲息在鋼鐵上的烏鴉。“若我僥幸勝了,”林風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喧囂,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落,“我要的,是火器營的正式編制,是節度使大人的親筆手令!”他的目光緩緩掃過臺下每一張或猙獰、或戲謔、或冷漠的臉,最終定格在王魁的疤臉上,一字一頓:“還有——你們所有人,需真心實意,叫我一聲‘林校尉’!”
“林校尉”三個字出口,場中為之一靜。老兵們臉上的嘲弄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愕然與更深的不屑。王魁臉上的橫肉抽動了一下,眼中兇光更盛。點將臺上的郭子儀,兜帽下的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嗚——!
蒼涼而急促的進攻號角,如同餓狼的嗥叫,撕裂了黎明前的最后一絲沉寂。
“殺!!!”王魁如出閘猛虎,咆哮著第一個沖出。三百名朔方老兵組成的洪流,瞬間爆發出驚人的煞氣。沉重的腳步聲匯聚成悶雷,大地在鐵蹄(盡管是步兵,氣勢卻如騎兵沖鋒)下震顫。他們像一股裹挾著死亡氣息的黑色怒潮,以最經典的密集鋒矢陣型,帶著碾碎一切的威勢,向著校場邊緣那三十個渺小的身影狂涌而去!塵土與薄霜被激揚而起,形成一片迷蒙的煙幕。
面對這排山倒海的沖擊,林風麾下的三十新兵,沒有熱血上頭的硬撼,而是執行了演練過無數遍的命令——轉身就跑!不是潰散,而是極其有序、迅捷地向后撤退,目標明確:校場邊緣那幾道毫不起眼、淺淺的壕溝。他們的動作帶著初上戰場的僵硬和恐懼,但在求生欲和嚴令驅使下,速度竟也不慢。
“孬種!哪里跑!”王魁沖在最前,眼看距離拉近,他眼中閃爍著嗜血的興奮,腳下猛然發力,準備一躍跳過那淺溝,將跑在最后的新兵撕碎。然而,就在他雙腳離地的瞬間——
“轟隆!咔嚓!”
腳下看似堅實的地面驟然塌陷!偽裝得極其巧妙的陷坑張開了貪婪的巨口。王魁連同身后十幾個沖得最猛、收勢不及的老兵,如同下餃子般,在一片驚呼和咒罵聲中,重重跌入坑底!“噗通!噗通!”沉悶的落地聲接連響起。坑底鋪著厚厚一層干燥的麥秸,起到了緩沖作用,無人重傷,但巨大的沖擊力和猝不及防的墜落,讓他們個個摔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灰頭土臉。
“呸!他娘的陰招!”王魁吐掉嘴里的麥草,掙扎著想要爬起,心中驚怒交加。就在此時,更令人心悸的機括聲響起!陷坑四周的地面猛地彈起一排半人高的堅固木柵!這些木柵下端削尖,深深插入土中,上端則用粗繩和鐵環快速連接固定,瞬間在陷坑周圍形成了一圈牢籠般的障礙,將坑內的十幾人暫時困住!
沖鋒的洪流被這突如其來的陷阱硬生生撕裂、阻滯。后續涌上的老兵們下意識地放緩了腳步,驚疑不定地看著被困的同伴和突兀出現的木柵。就在這短暫的混亂和遲疑之際——
“目標,陷坑前方十步!放!!!”林風冷靜如冰的命令從壕溝后方傳來。
三十名伏在壕溝中的新兵,猛地直起身。他們手中不再是刀槍,而是每人兩個沉甸甸、黑乎乎的陶罐!沒有絲毫猶豫,三十人用盡全身力氣,將總計六十個陶罐朝著陷坑前方、老兵最為擁擠的區域狠狠擲出!
陶罐在空中劃出密集而危險的拋物線,發出沉悶的破風聲。
“什么東西?”“小心暗器!”
老兵們下意識地舉盾或閃避。然而,這些陶罐并非以砸人為目的。
噼里啪啦!砰!砰!砰!
陶罐落地即炸!碎裂的聲響并不巨大,但效果卻恐怖至極!剎那間,以落點為中心,濃烈到刺鼻的、雪白的粉塵如同火山爆發般猛烈噴涌、擴散!不是煙,是生石灰!而且是研磨得極細的生石灰粉!
“啊——我的眼睛!!”“咳咳咳……是石灰!生石灰!!”“散開!快散開!別吸進去!咳……”
慘叫聲、驚恐的呼喊聲、劇烈的嗆咳聲瞬間取代了沖鋒的怒吼。致命的白色濃霧(粉塵)如同活物般迅速蔓延,將陷坑前方數十名老兵完全吞噬。石灰粉無孔不入,鉆入眼睛,瞬間引起灼燒般的劇痛和失明;吸入鼻腔咽喉,更是如同吞下火炭,引起撕心裂肺的咳嗽和窒息感!原本氣勢如虹的沖鋒陣型,在這白色煉獄中徹底崩潰、瓦解。士兵們像沒頭的蒼蠅一樣亂撞、推搡,拼命想逃離這致命的粉塵區,自相踐踏不可避免。
混亂,才剛剛開始!
就在石灰粉彌漫、視線徹底被剝奪、感官陷入極度恐慌的當口——
“唰!唰!唰!”
刺耳的破空聲從石灰霧的深處傳來!十幾張由浸油粗麻繩編織、綴滿鋒利倒鉤鐵刺的巨大漁網,如同來自地獄的魔爪,被壕溝中新兵用特制的強勁弩機(或人力配合杠桿)猛地彈射而出,精準地覆蓋向石灰霧中人群最密集、最混亂的區域!
“什么東西纏住我了?!”“有鉤子!鉤住甲葉子了!”“啊!我的胳膊!扯不動!快幫我!”
鐵鉤無情地掛住了甲葉的縫隙、手臂、甚至脖頸。越是掙扎,那些倒鉤就刺得越深、纏得越緊。沉重的漁網成了噩夢般的枷鎖。被網住的老兵們驚恐地發現,自己非但寸步難行,反而被網繩上連接的、隱藏在壕溝方向的力量(可能是人力拖拽,也可能是簡易絞盤)猛地向后拖拽!本就混亂的人群如同被割倒的麥子,成片地撲倒在地。石灰粉趁機鉆進他們的口鼻、衣甲縫隙,帶來加倍的痛苦。鐵鉤刮擦甲胄的刺耳噪音、絕望的哀嚎、憤怒的咆哮、窒息的咳嗽……交織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煉獄交響。
僅僅幾個呼吸之間,三百老兵的雷霆沖鋒,竟被這詭譎莫測的“石灰漫天,鐵網囚籠”之術,硬生生拖入了泥沼般的混亂與痛苦深淵!點將臺上,郭子儀微微前傾了身體,陰影中的眼神銳利如鷹隼,緊緊鎖定著校場邊緣那個臂插黑旗、冷靜指揮的年輕身影。王魁在陷坑中掙扎著站起,聽著外面同袍的慘呼,看著彌漫的石灰霧,臉上那道疤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得如同蜈蚣,他瘋狂地捶打著木柵,發出野獸般的咆哮:“林風!老子要宰了你!!!”
校場邊緣的壕溝里,三十名新兵看著眼前這由自己親手制造的混亂煉獄,聽著曾經不可一世的老兵們的哀嚎,最初的恐懼被一種混合著震驚、亢奮和難以置信的復雜情緒取代。他們握緊了手中尚未出鞘的、形制奇特的改良陌刀,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他們的核心——林風。下一步,該亮出真正的獠牙了。林風的手,緩緩按在了腰間的令旗之上,目光穿透漸漸沉降的石灰煙塵,冰冷地掃視著混亂的戰場。改良陌刀的寒光,在漸亮的晨曦中若隱若現。真正的“雷公”之擊,即將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