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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長安姐妹花的餞別禮

五更梆子的余韻還在濕冷的晨霧中顫抖,灞水無聲流淌,霧氣如乳白色的紗幔,低低地纏繞著灞橋兩岸如煙似愁的垂柳。柳枝蘸著露水,沉甸甸地垂向水面,偶爾隨風輕擺,拂過橋欄上冰冷的石刻獸首,帶起細微的沙沙聲。青石鋪就的橋面濕滑,林風牽著那匹瘦骨嶙峋、毛色黯淡的老馬,馬蹄敲擊在石板上,發出“篤、篤、篤”的聲響,在這黎明前的寂靜里,顯得格外孤清,仿佛一步步踏在時光空曠的回廊上。

橋頭,三道身影早已凝立,如同三尊從水墨畫卷中走出的雕像,任晨風拂動她們的衣袂,獵獵作響。

“我還以為你會學那膽小鼠輩,趁著夜色偷偷溜走?!崩钫殃柕穆曇袈氏却蚱瞥良?,帶著慣有的銳利,卻又比平日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緊繃。她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腰間斜掛著的左威衛制式長劍透著森然寒氣。今日她竟褪下了戎裝,換上了一身藕荷色的齊胸襦裙,外罩一件打造精良、閃著暗啞銀光的鎖子軟甲,這柔與剛的奇異組合在她身上竟有種別樣的英氣。只是她的發髻,依舊像男子般一絲不茍地高高束起,用一根簡潔的銀簪固定,沒有任何閨閣女子的釵環點綴,仿佛那襦裙軟甲不過是臨時披上的偽裝。

林風嘴角扯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伸手拍了拍老馬脖頸上那個深深烙進去、邊緣有些模糊的“威”字印記:“昭陽將軍說笑了。騎著左威衛烙印的軍馬,縱使天涯海角,又如何能真正‘溜走’?這烙印,是枷鎖,也是……護身符?”他語帶雙關,目光掃過那烙印。

柳樹后,阿依莎的身影輕盈地轉出。這位平日眼波流轉、風情萬種的粟特胡姬,此刻卻像換了一個人。一身裁剪利落、毫無裝飾的素白胡服緊裹著她窈窕的身軀,腰間佩著的那把鑲嵌寶石的華麗彎刀此刻也顯得格外肅殺——那是她父親庫爾班將軍的遺物。她臉上再無嫵媚,只剩下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靜,仿佛一夜之間褪去了所有浮華,露出了淬火后的堅硬本質。“接著?!彼郑粋€鼓鼓囊囊的羊皮酒囊劃出一道弧線,精準地拋向林風。

酒囊入手沉重,帶著羊皮特有的膻味和皮革的冰涼。林風剛拔開軟木塞,一股濃烈到刺鼻的藥草混合著發酵葡萄的奇異氣味便直沖鼻腔,辛辣中裹挾著一股令人不安的、鐵銹般的血腥甜膩。他毫不猶豫地仰頭灌下一大口。剎那間,一股狂暴的灼熱感如同巖漿般從喉嚨直灌而下,瞬間點燃了食道和胃部,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眼角都逼出了生理性的淚水。

“咳咳…咳…這…這確定是救命的,不是…索命的?”林風喘息著,聲音嘶啞。

“西域秘方,‘沙蝎血釀’?!卑⒁郎叹G的眼眸深處,痛楚如流星般一閃而過,快得幾乎讓人抓不住,隨即又被冰封般的堅毅取代,“我父親…庫爾班…當年在怛羅斯,身中六箭,腸子流出…就是靠它,硬生生拖著殘軀,爬了三天三夜…爬回來的?!彼穆曇魶]有任何起伏,卻比任何哭泣都更沉重地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柳枝忽然劇烈地簌簌抖動,露珠紛墜如雨。謝清漪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從濃霧深處走來,仿佛她本身就是霧氣凝聚而成。一身半舊的青布道袍下擺已被露水浸透,顯出深色的水痕。她懷中緊緊抱著一卷邊緣磨損、色澤泛黃陳舊的羊皮紙筒,神色清冷如常,只是那雙秋水般的眸子里,比平時更添了幾分幽深。她走到林風面前,不發一言,只是極其鄭重地將羊皮紙筒在他面前緩緩展開。

一股陳舊羊皮混合著墨香和塵埃的氣息彌漫開來。紙上呈現的,是一幅令人屏息的精細地圖——范陽城的全貌!城墻、城門、坊市、街道、軍營、官署,無一不清晰標注,更令人心驚的是,圖上甚至詳細描繪標注了城中幾乎每一口水井的位置!某些狹窄曲折的巷道,被醒目的朱砂筆特意描紅,仿佛蜿蜒的血脈,指向某些關鍵節點。謝清漪蒼白纖細的指尖,最終落在城東一片密集建筑群中,一個被朱砂重點圈出、旁邊標注著兩個凌厲小篆“狼穴”的區域。

“家父謝昀,天寶初年曾任范陽節度使府司馬,掌管文書機宜?!敝x清漪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誦讀一篇道經,“此處,‘狼穴’,乃安祿山私設于城內的秘密火器工坊及囤積之所,戒備森嚴,不錄于任何官檔。守夜的親衛皆是安祿山的范陽‘曳落河’親兵(精銳騎兵),每夜丑時正刻準時換崗,換崗過程嚴謹,唯有一處側門守衛交接時,會有不到半刻鐘(約7分鐘)的視線死角與空隙可乘?!泵恳粋€字,都像是冰冷的釘子,鑿進現實。

林風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頭頂,瞬間倒吸一口涼氣!這等涉及節度使核心機密、具體到換崗時辰的秘密,絕非一個卸任多年的司馬所能掌握!即便是現任節度使府的高官,也未必知曉得如此詳盡!

“令尊他…”林風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震動。

“三年前,暴斃于任上。”謝清漪的語氣依舊平靜,卻在這平靜之下涌動著令人心悸的暗流。她開始緩緩卷起羊皮圖紙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儀式感,“臨終前三日,他將此圖藏于道觀三清像后,只留下七個字——‘狼煙起時,焚圖退敵’?!本磔S即將合攏的瞬間,她突然伸手,冰涼的手指如同鐵鉗般抓住了林風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林風都微微一顫。她抬起眼,目光銳利如針,直刺林風眼底:“你此去范陽,若有機緣…見到一個左手天生六指、善制精巧機關、尤其精通火器引信的火器匠人……”她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吐出:“告訴他,‘清漪的杏花開了’。他自會明白?!?

晨霧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散去,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遠處長安城方向,隱約傳來沉重城門開啟的悠長號角聲,如同巨獸蘇醒的嗚咽。

李昭陽突然動了。她利落地解下腰間懸掛的一柄連鞘短劍,只聽“錚”的一聲銳鳴,劍身連同古樸的劍鞘被她重重插在林風身前的青石板上!劍鞘之上,緊緊纏繞著一圈圈褪色暗紅的絲線,在晨風中輕輕飄舞,宛如凝固的血痕,又似無聲的誓言。

“祖傳的‘秋水劍’,百煉精鋼,吹毛斷發?!崩钫殃柕穆曇魩е环N刻意壓抑的沙啞,目光卻灼灼如火,“開皇年間,先祖曾持此劍陣斬突厥阿波可汗于馬下,劍飲王血?!笨吹搅诛L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拔劍,她猛地抬腳,精準地踩在劍鞘根部,將其牢牢釘在地面?!按藙Ψ琴浤惴郎碇谩!彼哪抗獯┩噶诛L,投向遙遠的西北方向,“帶著它,去靈州(朔方軍治所),找朔方節度副使郭子儀。讓他看此劍,比千言萬語都管用。他認得這劍,認得這紅線。”

林風這才凝神細看,在劍格(護手)與劍柄連接的隱秘處,赫然刻著一個微小的、古樸繁復的“李”字徽記——這是隴西李氏,那個出過飛將軍李廣、衛國公李靖的千年望族,世代將門的象征!

“那你…”林風心頭一緊。

“我用不著了?!崩钫殃柮偷貏e過臉,視線固執地望向長安城那模糊的輪廓,晨光勾勒出她緊繃的下頜線,“父親今晨…已向陛下遞上了辭呈,請辭左威衛大將軍之職。我們李家…”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要舉家遷回太原祖籍了。”

這句話,不啻于一道九天驚雷,狠狠劈在林風的心坎上!左威衛大將軍李光弼(此處可虛構名字),是朝中碩果僅存、深得軍心、且能憑借資歷、威望和手中部分兵權,對安祿山形成實質制衡的軍方重將!他的驟然離職,意味著長安城最重要的軍事支柱之一轟然倒塌,皇帝身邊可倚仗的武將力量被嚴重削弱,軍隊高層平衡被徹底打破!安祿山在軍中的影響力,已經膨脹到了何種地步?

“‘癌細胞’……轉移了。”林風下意識地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蕭嵩臨死前那充滿驚懼與絕望的遺言,剎那間擁有了全新且無比沉重、無比具體的含義——安祿山的腐蝕與滲透,絕非僅僅停留在賄賂朝臣和藩鎮將領的層面,它的毒藤早已無聲無息地、致命地纏繞進了帝國最核心的軍事指揮體系!軍方的根基,也已被蛀空!

阿依莎的動作打斷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她迅速解開隨身攜帶的粗布包袱,從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卻異常沉重的紫檀木雕花匣子,匣子表面的波斯卷草紋在微熹的晨光中流淌著幽暗的光澤。“接著!”她毫不猶豫地將木匣拋向林風,動作干脆利落。

匣子入手沉實,帶著紫檀特有的冷香。林風打開卡扣掀開匣蓋——里面并非金銀珠寶。匣底鋪著柔軟的絲絨,上面靜靜躺著半塊形狀不規則、邊緣扭曲焦黑的鐵片。鐵片表面覆蓋著厚重的煙炱,但在一處相對完好的邊緣,清晰地刻著一行細密的波斯銘文!林風瞳孔驟縮,立刻認出這與他從怛羅斯戰場帶回的神秘噴火筒殘骸同源!但這塊殘片更新,邊緣的斷裂處金屬色澤明顯未經長期風化腐蝕,表面銘文的刻痕也更加清晰銳利——這絕非怛羅斯的古物,而是近期仿制的樣品!

“三天前,通過粟特商隊夾帶,剛送到我在長安落腳點的樣品?!卑⒁郎穆曇衾涞孟裎鞑麃喌暮L,指甲深深掐進自己的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安祿山…派了他的心腹使者密會我哥哥穆沙德。他們要改良配方,在原版的火藥里……摻入大量碾磨成粉的砒霜(As2O3)。”她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帶著血腥味。

林風的手劇烈地一抖,指尖的鐵片仿佛瞬間變得滾燙無比!“當啷”一聲,鐵片脫手掉落青石地面,發出刺耳的撞擊聲。摻了砒霜的火器…燃燒爆炸時,劇烈的化學反應會產生劇毒的砒霜蒸氣(As4O6)煙霧!這根本不是為了戰場上殺傷敵軍士兵,這是專門用來對付城池、屠戮婦孺、制造大規??只排c滅絕的恐怖武器!其用心之歹毒,滅絕人性!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林風猛地抬頭,目光如炬,直視阿依莎那雙碧綠深潭般的眼睛,試圖從中尋找答案,“穆沙德是你血脈相連的親哥哥!你在背叛你的家族!”

阿依莎沒有回答。她碧綠的眸子深處仿佛有風暴在醞釀。下一瞬,一道雪亮的寒光驟然閃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腰間的彎刀,刀光如冰冷的月光劃過一道凄艷的弧線——目標竟是自己的左臂!

嗤啦!

鋒利的刀刃瞬間割開胡服衣袖,深深切入皮肉!殷紅的鮮血如同怒放的紅蓮,順著雪亮的刀鋒汩汩涌出,滴滴答答地砸落在青灰色的橋面上,濺開一朵朵刺目驚心的血花,迅速暈染開來,散發出濃烈的鐵銹氣息。

“庫爾班家族的血誓!”阿依莎的聲音因劇痛而微微顫抖,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決絕。她將染血的刀尖筆直地指向東方——范陽的方向,亦是粟特人故鄉的方向?!拔?,阿依莎·庫爾班,今日以血為引,立下‘血洗之誓’(粟特古老戰士誓言)!叛族者,背棄先祖榮光、玷污家族之名、戕害無辜生靈者,無論他是誰——死!”每一個音節都如同金石交擊,帶著古老而殘酷的詛咒力量。這是粟特戰士最神圣也最決絕的誓言,一旦立下,至死方休,目標不死,誓約不滅。

謝清漪默默地遞過一方素白的絲帕,眼神復雜。阿依莎卻倔強地扭過頭,任由鮮血浸透她素白的衣袖,在臂膀上開出殘酷的紅梅。女道士眼中閃過一絲不忍,輕嘆一聲,不再勸說。她從自己寬大的道袍袖中取出一個青瓷小瓶,拔開塞子,將里面灰白色的藥粉直接、均勻地灑在阿依莎皮肉翻卷的傷口上。藥粉接觸傷口的瞬間,發出輕微的“滋滋”聲,冒出淡淡白煙。阿依莎的身體猛地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疼痛讓她渾身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額頭上瞬間滲出豆大的冷汗,臉色慘白如紙。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滲出血跡,硬生生將沖到喉頭的痛呼咽了回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只有那雙碧綠的瞳孔燃燒著近乎瘋狂的火焰。

“該我了?!敝x清漪的聲音重新恢復清冷,仿佛剛才的插曲未曾發生。她從懷中取出一枚黃澄澄的銅印。印鈕是一只仰天咆哮、猙獰畢露的狼頭,獠牙森然,眼神兇戾,正是安祿山最為喜愛的標志。印身包漿厚重,顯然是常用之物?!胺蛾柟澏仁垢耐ㄐ辛罘?,蓋得是安祿山的私印,等同官防?!彼旖枪雌鹨荒O其冰冷的、充滿諷刺意味的弧度,“去年初,他派心腹宦官至長安,重金求取‘長生延年’的丹藥。我以‘赤焰朱砂’(含硫化汞,有毒但色艷)換了真正的‘丹砂’(道教煉丹原料),再輔以幾味提神壯氣的虎狼之藥…他很滿意,賜下此印。”

林風接過銅印,入手冰涼沉重。他翻過印面,沾了點唾沫,在掌心輕輕一按——清晰的陽文篆字顯現出來:“忠孝傳家”。這四個代表著儒家最高道德準則的字,印在一枚象征叛賊權柄、印鈕為兇狼的銅印上,巨大的反差形成了一種令人窒息、直欲作嘔的辛辣諷刺。忠?孝?安祿山對這四字的踐踏,何其徹底!

“記住聯絡方式,”謝清漪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每月朔日(初一)、望日(十五),日落酉時三刻(約18:45),范陽東市‘醉駝鈴’胡姬酒肆,角落第三根柱子旁,獨坐飲‘三勒漿’(一種西域甜酒)者,便是信使。接頭暗語為上月長安米價及布帛折錢數?!彼蝗煌撕笠徊?,神色肅穆,左手抱右手,拇指藏于掌心(象征負陰抱陽),舉至胸前,對著林風深深一揖到底——這是道教最莊重的稽首禮?!案I鸁o量天尊!愿祖師庇佑,君…務必…活著回來?!弊詈髱讉€字,輕若蚊蚋,卻重逾千鈞,蘊含了所有無法言說的擔憂與祝福。

就在這離愁別緒凝結到極致之時,遠處官道方向,陡然傳來一陣急促如暴雨般的馬蹄聲!蹄聲由遠及近,聲勢驚人,瞬間打破了灞橋的寧靜與沉重。四人悚然一驚,齊刷刷回頭望去。

只見一騎快馬如同離弦之箭,沖破尚未完全散盡的最后一層薄霧,狂奔而來!馬背上的騎士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小,穿著一身略顯寬大的龍武軍制式明光鎧,在晨曦中反射著冰冷的光。然而,當來人猛地一把掀開礙事的面甲后,露出的竟是趙小七那張沾著灰塵、汗水,卻寫滿焦急的稚嫩臉龐!

“郎君!林郎君!”少年嘶啞著嗓子大喊,聲音因縱馬疾馳而撕裂。他幾乎是滾鞍下馬,踉蹌了幾步才站穩,懷里死死抱著一個打著補丁的粗布包裹,仿佛那是比性命還重要的東西?!翱伤恪伤阕飞夏?!陳爺!是陳鐵山陳爺!他讓我拼了命也要追上來!說您…您把‘魂’給落下了!”趙小七氣喘吁吁,胸膛劇烈起伏。

“魂?”林風一愣。

趙小七手忙腳亂地解開包袱,小心翼翼地捧出里面的東西——是一件洗得發白、邊角磨損,卻疊得整整齊齊的青布直裰(儒生常服)!這正是林風初到長安,身無長物、一介寒儒時穿的那件衣服!

林風心頭一震,接過衣裳。入手是熟悉的粗布觸感。他仔細一摸,心口位置果然縫著一塊硬物。拆開縫線,取出的東西卻讓他瞬間怔住——竟是半塊干癟發黃、硬得像石頭一樣的……胡餅!餅的邊緣還能看到清晰的牙印。

“這是…”

“陳爺說!”趙小七挺直腰板,努力模仿著陳鐵山那粗獷沙啞的嗓音和神態,試圖驅散這凝重的氣氛,“‘告訴那酸秀才,別忘了當初在西市墻根底下啃冷饃,數著十七個銅板盤算活命的日子!富貴沒把他的骨頭泡軟吧?’”少年學得惟妙惟肖,連那股子痞氣都帶了出來。他喘了口氣,忽然又從包袱最底下掏出一件東西——一把打磨得锃亮、弩身小巧卻透著精悍殺氣的折疊手弩!“陳爺還說!要是他慫了,不敢來朔方軍找他喝酒吹牛…”趙小七做出瞄準林風屁股的動作,齜牙咧嘴,“就讓老子用這個‘追魂弩’,給他屁股上狠狠添個眼兒!看他還有沒有臉讀圣賢書!”

這突如其來的粗鄙笑鬧和少年惟妙惟肖的模仿,像一道陽光刺破了凝重的陰云。李昭陽第一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緊繃的面容瞬間柔和。阿依莎愣了一下,看著趙小七滑稽的樣子,又看看林風手中的胡餅,眼底的冰霜也悄然融化,破涕為笑。就連一貫清冷孤高的謝清漪,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向上彎起一個細微的弧度,宛如冰雪初融。這短暫而真心的笑聲在灞橋上空回蕩,驚起了柳枝間棲息的麻雀,撲棱棱飛向灰藍的天空。

林風的手指,反復摩挲著那塊冰冷堅硬的胡餅上深深的牙印,粗糙的觸感仿佛帶著時光的溫度。記憶瞬間被拉回到那個冰冷的清晨——饑腸轆轆的他蜷縮在長安西市某個骯臟的墻角,絕望地數著懷里僅剩的十七枚沾滿汗漬的開元通寶,盤算著是買一個能充饑的餅,還是留著錢找更便宜的落腳處。就在這時,那個滿身傷疤、兇狠得像頭孤狼的斥候老兵陳鐵山,像座鐵塔般出現在他面前,什么也沒問,就把自己啃了半塊的冷硬胡餅,隨手扔給了他……正是這半塊餅,撐過了他人生中最寒冷的一天。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和更沉重的責任涌上心頭。林風將胡餅緊緊貼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那早已冷卻的餅塊下,曾經支撐他活下去的溫度和力量。他抬起頭,眼中再無迷茫,只有一種沉淀后的堅定與近乎燃燒的決意。

“告訴老陳…”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晨風,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承諾,“朔方之約,我林風必踐!我會帶著安祿山的腦袋,去見他!用那狗賊的頭顱,做我們重逢的‘下酒菜’!”

日頭漸漸升高,金色的陽光穿透柳梢,將四個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在青石橋面上。離別時刻終究來臨。

李昭陽第一個翻身上馬,動作矯健如昔。她勒住韁繩,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林風。突然,她猛地探身,一把揪住林風胸前的衣襟!力道之大,將他整個人都拉得前傾了幾分。她湊近林風的耳邊,灼熱的呼吸噴在他的耳廓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咬牙切齒的狠厲,卻又蘊含著難以言喻的牽掛:“聽著,林風!你要是敢死在范陽那個狼窩里…”她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用盡全身的力量控制著某種洶涌的情緒,才從齒縫中擠出后半句,“…我就把你那套忽悠蕭嵩的‘外賣平臺’、‘大數據’的鬼話,一個字不落、刻在你那該死的墓碑上!讓千年萬代的路人,都看看你這個‘異想天開’的瘋子!”這古怪的威脅,是她能想到的最狠毒、也最“林風”的詛咒。

阿依莎沒有言語。她只是靜靜地站在柳樹下,陽光透過枝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緩緩抬起剛剛包扎好的左臂,盡管動作因疼痛而有些僵硬,卻異常莊重地抽出腰間那柄染著自己鮮血的彎刀。刀刃上已凝結的血塊在陽光下閃著暗紅的光澤。她將彎刀橫在自己光潔的額頭前,刀刃朝著自己,刀背對外——這是粟特戰士之間最高規格的告別禮,名為“刃禮”。象征著戰士的榮譽、守護的誓言,以及對戰友遠行最深沉、最決絕的敬意與祝福。生離,或成死別,此禮一過,心意已決。

謝清漪默默地走到林風身邊。她抬手,從自己簡單的道髻上取下那根陪伴多年的烏木發簪。手指在簪尾某個極其隱蔽的凸起處輕輕一按,只聽極其細微的“咔噠”一聲,簪體竟從中裂開!里面并非實心,而是中空,藏著一根比毛發還要纖細、通體閃爍著幽藍寒光的銀針!針尖一點淬煉過的烏芒,令人心悸。

“此乃‘九轉還魂針’,”謝清漪的聲音如同山澗清泉,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以秘法淬煉,蘊奇毒,亦蘊一線生機。若遇絕境,避無可避,將此針刺入人中穴,深三分。十二個時辰內,氣息心跳俱無,體溫驟降,形同真死。十二個時辰后,若無外力強行移動破壞,可自行醒轉。此為……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法。慎用!”她將冰涼的銀針極其小心地別在林風衣領內層最不起眼的一處針腳縫隙里,確保萬無一失。這是她壓箱底的保命之物,亦是道門秘術的結晶。

最后告別的是趙小七。少年眼中噙著淚,卻倔強地不讓它掉下來。他忽然上前一步,“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冰冷堅硬的青石橋上,對著林風,“咚咚咚”就是三個結結實實的響頭!額頭瞬間紅了一片?!袄删?!我…我趙小七不怕死!我想跟您去!給您牽馬墜蹬,擋刀擋箭都成!”少年聲音哽咽,帶著哭腔,卻又無比堅定。

林風心中一酸,連忙俯身用力將他攙扶起來。他解下自己腰間一個同樣洗得發白、干癟的錢袋,塞進趙小七手里,沉聲道:“小七,你有更緊要的差事?;亻L安去!給我死死盯住‘寶昌號’及其所有關聯商行的一舉一動!特別是來往河北道(安祿山轄區)的所有貨物批次、種類、數量、押運人!任何可疑之處,哪怕一粒米、一匹布的去向有異,都要想法記下!”他湊近少年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每隔十日,日落之后,去平康坊南曲的‘胡旋釀’酒肆,找老板娘塞西莉亞。對她說‘雷公要喝酒’。她問你‘幾時下雨’,你就答‘潮汛不定’。她會給你下一條指令,同時帶走你收集的情報。記住,只認人,不認字條!”這是建立一條隱秘的單線情報傳遞鏈。

趙小七鄭重點頭,將錢袋如同圣物般緊緊攥在手心,貼在胸口放好。他年幼的臉上,此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與責任感。

當林風終于翻身上馬,勒緊韁繩時,趙小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頭,用盡全身力氣喊道:“郎君!等等!陳爺…陳爺他還讓我帶句話——!”

林風勒住馬,回頭望去。

“‘庫爾班不是叛徒’!陳爺說,一定要告訴你,‘庫爾班,他不是叛徒’?。 壁w小七的聲音在空曠的橋面上回蕩。

“庫爾班不是叛徒!”

這短短的七個字,如同擁有魔力,又像是一把塵封多年的鑰匙,在林風腦中那錯綜復雜的謎團鎖鏈上,“咔嚓”一聲,打開了一道至關重要的枷鎖!無數之前看似矛盾、無法解釋的線索碎片,瞬間被這道強光串聯、照亮!

——如果怛羅斯之戰中,身為粟特商隊護衛首領的庫爾班沒有背叛唐軍高仙芝!那么當時那場詭異的、精準摧毀唐軍指揮中樞和輜重的驚天大爆炸,就不是里應外合的背叛,而是…

“走——!?。 ?

李昭陽凄厲的示警聲如同炸雷般響起!她猛地指向官道遠方!

只見煙塵滾滾,如同一條黃色的土龍,正沿著官道向灞橋方向高速席卷而來!煙塵前方,是一隊盔明甲亮、殺氣騰騰的龍武軍騎兵!為首者手中高舉的,赫然是代表宮廷禁軍最高執法權的金色令旗!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目標明確!

林風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晨光中的三位女子:李昭陽跨坐馬上,銀甲反射著刺眼的陽光,如同即將燎原的星火;阿依莎立于柳下,素衣染血,彎刀橫額,是永不低頭的孤狼;謝清漪青袍飄飄,目光深邃如古井,是洞察世事的幽蘭。這三道身影,像三柄性質迥異卻同樣鋒銳無匹的利劍,在這一刻,刺破了大唐錦繡河山下那早已腐朽潰爛、膿血橫流的瘡疤。

再無言語!林風狠狠一鞭抽在老馬嶙峋的臀股之上!老馬負痛,發出一聲嘶啞的長鳴,四蹄發力,如同離弦之箭般沖下灞橋,向著東北方向——遠離長安、直通關外范陽的官道,亡命狂奔!

背后的長安城,那巍峨的城墻、宏大的宮闕,在顛簸的視野中迅速模糊、縮小,最終化作地平線上一道沉重的陰影。而前方,目力所及的東北天際,仿佛已有無形的、帶著血腥與硫磺氣息的幽暗狼煙,隱隱升騰而起,與長安的陰影遙相對峙。命運的巨輪,在灞橋柳絮紛飛中,已無可逆轉地駛向了烽火連天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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