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三點,晨鼓沉悶的回響在長安城上空尚未散盡,丹鳳門的巨大陰影已將林風吞噬。兩名披甲金吾衛(wèi),鐵鉗般的手掌緊扣他的肩胛,押著他穿過象征帝國最高權力的門闕。手腕上冰冷的鐵鏈隨著每一次踉蹌的腳步嘩啦作響,在空曠的宮道上激起刺耳的回音,昨夜甘州西市那場驚心動魄的硝煙與血腥,仿佛已滲入他粗布衣袍的每一根纖維,留下洗刷不去的鐵銹與焦糊氣息。
“跪!”紫宸殿內,金磚如鏡,蟠龍隱現(xiàn)。侍衛(wèi)的厲喝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林風被一股蠻力重重按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額頭觸地的瞬間,視線所及,是前方三丈外那雙象征至尊的金絲翹頭履——李隆基今日的裝束透著一股異乎尋常的莊重,鞋尖龍紋的雙目以朱砂點染,猩紅如血,冷冷地俯視著階下囚徒。
“林錄事。”聲音自九重御座飄下,帶著一絲慵懶,卻又似貓戲鼠般的玩味,“聽說,昨夜甘州西市,你放了一場好生熱鬧的‘煙花’?”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寂靜的大殿里。
林風緩緩抬頭,目光越過御階,心猛地一沉。那御案之上,如同精心布置的罪證陳列:半截焦黑扭曲、尚帶硫磺余味的“霹靂雷”殘骸;幾片未曾燃盡、邊緣卷曲、隱約可見“崔記寶昌”字樣的賬簿灰燼;最刺眼的,是那封他拼死從魚朝恩心腹手中奪下的密信——此刻正靜靜躺在天子指端之下。
“回陛下,”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腥甜,聲音竭力保持平穩(wěn),“臣燒的,非是娛人耳目的煙花,乃是通敵叛國、禍亂社稷的鐵證!甘州崔氏借寶昌號之名,行走私火器、資敵范陽之實,其賬簿牽連甚廣,若不立時毀去,恐生無窮后患,反令賊子逍遙法外。”他的目光銳利,直視那猩紅的龍目。
“哦?”李隆基指尖在光滑的御案上輕叩,發(fā)出清脆的“篤篤”聲,如同敲在每個人的心弦上,“私毀朝廷要證,林錄事,你可知……這本身亦是重罪?”語氣陡然轉寒。
殿角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帶著嘲弄意味的金屬輕碰。林風眼角余光掃去,右相李林甫正用保養(yǎng)得宜的手指,悠閑地摩挲著腰間那條價值連城的羊脂玉帶,臉上掛著毒蛇般陰冷的微笑,仿佛在看一場早已預知結局的戲碼。而在左側蟠龍屏風旁,老宰相張九齡緊握象牙笏板的手指已然用力到骨節(jié)泛白,下頜緊繃,渾濁的眼中是壓抑的怒火與深深的憂慮。
“臣,”林風的聲音陡然拔高,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猛地一個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臣確有大罪!”殿內一片死寂,落針可聞。“臣罪在未能及早洞察范陽節(jié)度使安祿山暗中竊取軍器監(jiān)‘神威大將軍炮’圖紙之驚天陰謀!臣罪在失察瀆職,放任崔氏這等蠹蟲,借寶昌號百年商譽,行此禍國殃民之勾當!臣更罪在——”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直刺向殿柱后某個陰影角落,“讓魚朝恩魚中尉這般‘忠心耿耿’、‘鞠躬盡瘁’的國之棟梁,險些被叛賊的奸計所蒙蔽利用,陷其于不義之地!”
“嘩——!”如同沸油入水,滿殿嘩然!李林甫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手中的玉帶“啪嗒”一聲失手砸落在地毯上,發(fā)出脆響。幾乎同時,魚朝恩那肥胖蒼白的身影如同受驚的貍貓,從殿柱后倉皇閃出,臉上血色盡褪又瞬間漲成豬肝色,尖利的嗓音因驚怒而扭曲:“陛下!陛下明鑒啊!老奴……老奴對天發(fā)誓,從未……”
“魚卿。”李隆基只輕輕吐出兩個字,聲音不高,卻帶著凍結一切的威嚴。魚朝恩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雞,所有辯解戛然而止,渾身篩糠般抖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皇帝俯身,兩根手指拈起那封密信,隨意展開,目光掃過上面熟悉的字跡,嘴角竟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輕笑道:“呵,這安祿山的字……倒是越寫越像顏魯公(顏真卿)了,筆力雄渾,筋骨畢現(xiàn),好字,好字啊。”
林風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昨夜時間緊迫,他模仿安祿山筆跡偽造密信嫁禍時,為了追求逼真,確實參考了當時已嶄露頭角、以雄強剛正著稱的顏真卿書風……這細微之處,竟被天子一眼看穿!
“林愛卿。”李隆基突然換了稱呼,目光從信紙移開,如實質般落在林風身上,那眼神深邃如淵,帶著審視與試探,“依你之見,安祿山費盡心機,圖謀這些軍械重器的圖紙,所為何來?”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驚雷,在每個人耳中炸響。
殿內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死亡提問——若直接指證安祿山謀反,便是離間君臣,觸怒龍顏,死罪難逃;若閃爍其詞,避而不答,便是欺君罔上,同樣萬劫不復!空氣仿佛凝固了,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李林甫嘴角重新掛起冷笑,張九齡屏住了呼吸,魚朝恩則死死盯著林風。
“臣……”林風喉結滾動,緩緩直起腰板,迎向那道銳利的目光,聲音低沉而清晰,“臣不敢妄自揣測安將軍的心思。臣只知道,”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仿佛有千鈞之重,“‘神威大將軍炮’之射程,經軍器監(jiān)實測,三百步內,可洞穿三尺夯土城墻。而長安城……城墻的每一處角樓、甕城、馬面,其薄弱之處,皆在此炮的覆蓋之下,分毫不差。”
“轟!”的一聲,李林甫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玉帶扣因用力過猛彈飛出去,他戟指林風,聲音因暴怒而尖利變形:“大膽狂徒!你……你這分明是含沙射影,構陷忠良!陛下,此獠包藏禍心,其心可誅……”
“李卿。”李隆基只是隨意地擺了擺手,目光卻始終饒有興致地停留在林風臉上,仿佛在看一件新奇的玩物。他話鋒突兀地一轉,語氣變得有些飄忽:“朕還聽說……你曾向已故的河西節(jié)度使蕭嵩,進獻過一個‘外賣平臺’之策,用以整頓漕運、疏通糧道?此事頗為新奇,朝野多有議論。”
話題的跳躍性之大,讓林風瞬間一怔。但他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念頭——皇帝絕非閑談,這是在測試!測試他是否真如那些“離經叛道”、“奇技淫巧”的傳言中所描述的那般人物,也是在試探他應對突發(fā)詰問的反應與急智。
“是,陛下。”林風心念急轉,決定賭上一切,拋出那個曾在心中盤桓已久的驚世駭俗之論。他再次開口,竟引用了《老子》的治國名言,語氣卻帶著前所未有的鋒芒:“臣以為,治國如烹小鮮,火候調料,皆需恰到好處。今藩鎮(zhèn)坐大,手握重兵,財賦自專,其勢如灶下烈火過旺,鍋鼎將傾;而朝廷中樞若一味強加管控,束其手足,則如鹽梅失調,滋味全失,反生怨懟,恐非長久之計。”他無視李林甫等人驚駭欲絕的眼神,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在紫宸殿頂:“若將這煌煌大唐比作一座天下無雙的酒樓,陛下您,自然是這酒樓的東家,掌乾坤,定鼎鼐!然則,有些‘廚子’——比如范陽的安祿山安將軍——不僅私藏秘不示人的‘菜譜’(軍械圖紙),更在后廚囤積了遠超所需、足以焚毀整座酒樓的‘柴薪’(精兵強軍)!東家若不查,這酒樓恐有焚身之危!”
“嘶——!”滿朝文武,無論派系,無不倒吸一口涼氣!如此赤裸裸、如此大逆不道的比喻,將藩鎮(zhèn)比作廚子,將皇帝比作東家,將擁兵自重比作囤積柴薪……這簡直是誅心之論!恐怕也只有眼前這個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狂徒”林風,才敢在這紫宸殿上,當著天子的面,如此直言不諱!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李隆基非但沒有震怒,反而爆發(fā)出一陣洪亮的大笑:“哈哈哈哈!好!好一個‘酒樓論’!新奇!大膽!鞭辟入里!”笑聲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那依你這‘狂廚’之見,朕這‘東家’,該如何處置這等‘不安分’、‘存異心’的‘大廚’呢?”皇帝身體微微前傾,眼中閃爍著危險而興奮的光芒,仿佛真的在請教一位高明的食客。
“換灶不換湯!”林風斬釘截鐵,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他毫不猶豫地從懷中掏出一卷早已備好的素白絹帛,雙手高高捧起。“臣斗膽,請陛下御覽此《火器分級管控疏》!此乃釜底抽薪之計!”
侍衛(wèi)上前接過絹帛,恭敬地呈于御案。李隆基饒有興致地展開。絹帛之上,墨跡猶新,條陳清晰,一幅幅精細繪制的火器圖樣與嚴謹的管控流程躍然紙上:
天字號(國之重器):如“神威大將軍炮”、“伏遠弩車”等攻城拔寨、扭轉乾坤之重器。此等火器,非但圖紙需由工部、軍器監(jiān)、內侍省(皇帝親信宦官機構)三方分掌密藏,其鑄造更需在朝廷直屬的“天工院”進行,每一環(huán)節(jié)由三省(中書、門下、尚書)派員及皇帝親信監(jiān)軍共同監(jiān)督。尤為關鍵的是,每一門成品,其啟用、運輸、部署,皆需三省長官聯(lián)署用印,并報請陛下朱批方可執(zhí)行。其存放之地,必為禁軍重兵把守之秘庫,出入記錄直達天聽。
地字號(守御之盾):如“旋風炮”、“床子弩”、“猛火油柜”等常規(guī)守城御敵器械。節(jié)度使于其防區(qū)內可依律調用,但必須提前詳細報備所需數量、用途及部署地點,經兵部核準后方可撥付。使用后,需立即呈報損耗情況,剩余器械及圖紙由朝廷派駐的“軍器判官”統(tǒng)一登記封存于邊鎮(zhèn)軍械庫,節(jié)度使無權私下復制圖紙或囤積超額火器。朝廷每年派御史巡查核驗。
人字號(單兵之刃):如“霹靂雷”(手雷)、“火鷂子”(火箭)、“飛火槍”(噴火筒雛形)等單兵作戰(zhàn)火器。此乃管控之核心!每一件成品,無論大小,必須在鑄造時由工部特派匠人烙刻獨一無二的編號,如同戶籍。建立全國統(tǒng)一的《火器行止簿》,詳細記錄每一枚“霹靂雷”、每一支“火鷂子”的鑄造批次、編號、配發(fā)部隊、領取人、使用時間地點(或損耗/繳獲)。實行“一器一檔,追責到人”。凡發(fā)現(xiàn)無編號或編號不符之火器,即視為私造,嚴查來源,重處相關人等。同時嚴格限制其配發(fā)范圍與數量。
李隆基的目光在絹帛上緩緩移動,指尖劃過那些鮮紅的朱批圈點之處(顯然是林風預設的重點),原本慵懶的神情漸漸變得專注,身體不自覺地微微前傾。這不僅僅是一份技術性的管理方案,更是一套精妙的權力制衡術!它直指藩鎮(zhèn)尾大不掉、擁兵自重的核心命門——對毀滅性力量(火器)的源頭控制。
“有意思……非常有意思。”李隆基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構思奇巧,環(huán)環(huán)相扣。然則,”他抬起頭,目光如鷹隼般再次鎖定林風,“此等精密如織網之制,需一柄鋒利的梭子來穿引。需得一位……既深諳火器之暴烈,又通曉政務之機變,更需有膽魄、有手腕、不畏各方傾軋之人,方可推行無礙。林愛卿,你以為,滿朝文武,誰堪此任?”
林風知道,決定生死的時刻到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清晰而堅定地響徹大殿:“臣,林風,愿請辭錄事參軍之職,自請褫奪一切官身,以白身(平民身份)赴河西軍械監(jiān),督辦此制之施行!”
“辭官?!”李林甫那尖銳刺耳的嗓音再次爆發(fā),如同夜梟嘶鳴,“林風!你當朝廷官職是兒戲嗎?想辭便辭?無官無職,一介白丁,如何號令地方?如何震懾宵小?簡直荒謬絕倫!陛下,此子分明是自知罪孽深重,欲借辭官脫罪,其心叵測啊!”
“正因朝廷官職不是兒戲,更非兒戲可成之事!”林風毫不畏懼地迎上李林甫怨毒的目光,隨即轉向皇帝,目光灼灼,“臣若以錄事參軍,乃至更高官身前往河西督辦,一舉一動皆在各方矚目之下,與節(jié)度使、地方豪強、乃至朝中各派系勢力周旋,必然束手束腳,動輒掣肘!但若臣只是一介‘研制火器、改進工藝’的‘匠人’身份……”他刻意停頓,目光若有若無地再次掃過臉色鐵青的魚朝恩,“無官身之累,無品秩之縛,反而能行于暗處,訪于民間,查于細微。有些事,反而……方便許多。此謂‘白身行暗事,明處有官防’。”最后一句,暗示朝廷可明面上派官員推行制度,而他則在暗處解決那些“不方便”由官方出面解決的阻礙。
李隆基的目光緩緩掃過殿內群臣:李林甫那陰沉得幾乎滴水的臉,寫滿了被忤逆的憤怒與對林風提議根深蒂固的反對;張九齡緊鎖的眉頭下,欲言又止的神情中混雜著對林風安危的擔憂和對這大膽計劃可行性的疑慮;魚朝恩眼神閃爍不定,驚懼未消又添嫉恨,顯然林風的“暗處方便”論讓他感到了巨大的威脅……這一切微妙的表情與姿態(tài),都被龍椅上的帝王盡收眼底。
片刻的沉寂后,李隆基嘴角忽然勾起一抹難以捉摸的笑意,猛地一拍御案:“準了!”聲音斬釘截鐵。群臣皆驚!不等眾人反應,皇帝已從案頭隨手拿起一枚樣式古樸的青銅兵符,看也不看便朝階下扔去。“不過……”他拉長了語調,帶著一絲戲謔,“林卿既為朕去‘改良火器’,不妨先去范陽看看。看看安卿家那‘新砌的灶臺’,火候……究竟如何了。帶上這個,或能助你一臂之力。”
銅符入手,冰涼刺骨。林風低頭一看,心頭劇震!符牌正面,四個篆字“如朕親臨”清晰可見,象征著無上的權威。然而,當他的手指摩挲過背面時,一道細微到幾乎難以察覺、卻真實存在的裂痕,貫穿了整個符面!這絕非因歲月或磕碰產生的自然痕跡,而是鑄造時故意留下的瑕疵——這是一枚精心制作的贗品!林風瞬間明悟:皇帝根本不信安祿山會乖乖讓他這個“欽差”參觀核心軍械!這枚假符,既是試探安祿山反應的誘餌,也是將他林風拋入虎穴的魚鉤!皇帝要他去范陽,不是考察,而是當一塊投向深潭的石子,看看能激起多大的浪,引出多少潛藏的魚!成功了,或許能揭開安祿山的反跡;失敗了,死的不過是一個“膽大妄為、私造符信”的白身狂徒。
退朝的鐘磬聲悠長而沉悶。群臣如潮水般從紫宸殿涌出,神色各異,低聲議論著這石破天驚的朝會。林風默默跟在人流之后,手中緊握著那枚帶著裂痕的冰冷銅符,心頭沉甸甸的。
剛轉過一道繪著仙鶴祥云的朱漆廊柱,一個蒼老而急促的聲音喚住了他:“林錄事……不,林風,留步!”張九齡須發(fā)微顫,疾步上前,迅速將林風拉至廊柱最深的陰影里。老宰相渾濁的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與悲愴,警惕地掃視四周,確認無人注意后,才從寬大的宰相袍袖中顫抖著摸出一樣東西——半枚邊緣磨損、布滿綠銹的開元通寶銅錢。
“蕭嵩……蕭老匹夫……”張九齡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哽咽,“他……他在甘州彌留之際,拼著最后一口氣,托付可靠之人,輾轉帶給老夫一句話……”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每個字都重逾千鈞:“他說,‘癌細胞’,已經……轉移了。”
“癌細胞?!”林風瞳孔驟然收縮!這個來自他前世記憶、曾與蕭嵩探討過人體病理時無意提及的恐怖概念,此刻從張九齡口中說出,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宿命感!他立刻接過那半枚銅錢。入手沉重,斷口處異常光滑,顯然是新近被人刻意打磨過。他心念一動,手指灌注巧勁,沿著斷口處輕輕一掰——
“咔噠”一聲輕響,銅錢應聲裂開成兩半!里面并非銅質,竟是中空的!一張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絲絹被緊緊卷藏在其中。林風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絲絹展開。上面用細若蚊足、卻力透紙背的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著一份觸目驚心的名單:
王忠嗣(朔方、河東節(jié)度使)-金五千兩,西域良駒百匹,于天寶七載春,經幽州商隊轉運。哥舒翰(隴右節(jié)度使)-東珠十斛,范陽田莊三處(地契附),天寶八載冬。高仙芝(安西節(jié)度使)-波斯舞姬十人,大秦(羅馬)金幣兩箱,天寶九載夏,龜茲交割。安思順(河西節(jié)度使)-精鐵十萬斤(以軍械損耗名義入賬),天寶十載秋。封常清(北庭節(jié)度使)-長安豪宅一座(永嘉坊),絲帛萬匹,天寶十一載初。程千里(劍南節(jié)度使)-蜀錦五千匹,鹽引(可兌鹽十萬石),天寶十一載末。田承嗣(平盧節(jié)度使副使)-直接擢升為盧龍軍使(安祿山心腹,此條為安祿山對其控制力的體現(xiàn))……
七個名字!七個手握重兵、鎮(zhèn)守大唐帝國漫長邊境線的節(jié)度使(或其副手)!每個名字后面,都清晰地標注著接收安祿山賄賂的時間、地點、具體數額和方式!這是蕭嵩以生命為代價,在甘州崔氏的核心賬簿被焚毀前,拼死記錄下的最核心、最致命的證據!它證明安祿山的腐蝕網,早已超越了范陽、平盧兩鎮(zhèn),像致命的癌細胞一樣,悄然擴散到了帝國的各個命脈關節(jié)!
“這……這是……”林風的聲音因震驚而沙啞。
“蕭相……用命換來的!”張九齡老淚縱橫,緊緊抓住林風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聲音帶著決絕的悲愴,“范陽之行,九死一生!你此去,在范陽城西‘祆祠’(粟特人拜火教寺廟)后巷第三間掛著‘胡商皮貨’幌子的鋪子,會有人接應你。暗號是……”
話未說完,異變陡生!
“咻——!”
一聲尖銳到撕裂空氣的厲嘯驟然響起!一道烏光如同來自幽冥的毒蛇,從宮殿飛檐的陰影處電射而出,直取張九齡后心!千鈞一發(fā)之際,張九齡多年戎馬生涯練就的本能發(fā)揮了作用,他猛地將林風向側面狠命一推,同時自己竭力側身閃避!
“噗嗤!”
弩箭擦著張九齡蒼老的臉頰飛過,帶起一溜血珠,狠狠地釘入他身后的朱紅廊柱!精鋼打造的箭簇深深沒入硬木,三棱箭尾兀自劇烈地嗡鳴震顫,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嗡嗡”聲,昭示著發(fā)射者驚人的臂力和殺意!
“有刺客!護駕!保護張相!”侍衛(wèi)們驚恐的呼喊聲瞬間炸響,打破了宮苑的寧靜。刀劍出鞘聲、雜亂的腳步聲四起。
混亂中,林風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捕捉到宮墻琉璃瓦檐上一閃而逝的黑色身影——那身影矯健如豹,瞬間隱沒。但就在其消失前的剎那,林風清晰地看到,那人腳下蹬著的,赫然是禁軍精銳“龍武軍”特有的制式牛皮戰(zhàn)靴!靴幫上,代表龍武軍的蟠龍暗紋在驚鴻一瞥中清晰可辨!刺殺當朝宰相的,竟然是負責宮廷守衛(wèi)的龍武軍!這背后是誰的手筆?魚朝恩?李林甫?還是……已經滲透到帝國心臟的安祿山勢力?一股寒意從林風的腳底直沖天靈蓋。
長安城籠罩在暮色之中,驛館簡陋的房間內,油燈如豆,光影搖曳,將三個靜默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林風推門而入,看到的是這樣一幕:李昭陽背對著門,正用一塊素白絲帕,一絲不茍地擦拭著她那柄秋水般的長劍。劍身寒光流轉,映照著她冷若冰霜的側臉,而絲帕上,赫然浸染著大片尚未干涸的、暗紅色的血跡。阿依莎則像一只警惕的沙漠靈貓,無聲地移動在窗欞邊,纖細的手指仔細檢查著窗紙上幾個極其隱蔽的、只有他們幾人才懂的暗記(如特定位置細微的折痕、灰塵的特定分布)。在房間最深的陰影里,陳鐵山如同一尊沉默的鐵塔,懷抱他那柄令人望而生畏的巨型陌刀,刀鋒在昏暗中偶爾反射出一點寒星,他閉著眼,但全身肌肉緊繃,仿佛隨時會暴起噬人。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魚朝恩那條老閹狗,”李昭陽頭也不回,冰冷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肅殺,“至少派了四批人,像跗骨之蛆一樣盯著我們。從你進宮到出來,暗樁換了三撥,身手都不弱。”她手腕一抖,將染血的絲帕精準地拋入角落的火盆,火焰“騰”地竄起,瞬間將其吞噬。同時,一套粗陋的、打著補丁的灰色粗布衣褲被甩到林風面前。“換上。這里不能待了,我們立刻從密道走。”
林風抓起衣服,入手粗糙厚重。他敏銳地察覺到內襯有異,手指探入摸索,很快觸到一片縫在里面的、薄得幾乎感覺不到的物件。他迅速撕開內襯邊緣,抽出一張質地奇特、薄如蟬翼卻又堅韌異常的皮紙。就著昏暗的燈光展開一看——竟是一幅極其詳盡、標注著密密麻麻小字的范陽城地下排水溝渠與廢棄密道的地形圖!圖上,幾條從不同方向通往城西祆祠區(qū)域的通道,被醒目的朱砂特意勾勒出來,如同幾條隱秘的血管。
“這是……”林風瞳孔微縮。
“你未來三個月,”陰影中的陳鐵山突然睜開眼,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咧嘴一笑,笑容里卻充滿了鐵血與猙獰,“在范陽的活命路線!老子當年在范陽當‘釘子’(臥底探子)埋下的幾條老路,這么多年,該啟用了。圖上有標記的幾個‘安全屋’,里面?zhèn)淞饲逅⒏杉Z和家伙,但記住,用一次就廢一處!”
阿依莎無聲地走到林風面前,遞來一個拇指大小的青花瓷瓶,碧綠的眼眸深處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有擔憂,有決絕,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因即將讓林風卷入自己族群事務而產生的歉意。“喝下去。”她的聲音很低,卻帶著不容置疑。
拔開瓶塞,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辛辣氣味直沖鼻腔。林風毫不猶豫地仰頭灌下。藥液入喉如火灼燒,緊接著,一股奇異的麻癢感從胃部迅速蔓延至面部。他沖到房間角落的銅鏡前,駭然看到鏡中的自己正經歷著驚人的變化: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隆起、移位,眼角被拉長上挑,鼻梁變得高挺帶鉤,顴骨也顯得更加突出,膚色也隱隱透出一種長期經商的粟特人特有的風霜感。短短數十息,一個面容迥異、帶著濃郁西域胡商氣質的陌生人取代了原本的林風!
“易容藥,‘千面散’。”阿依莎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藥效三個月。三個月后,需及時服用解藥,否則……面容將永久固化。我同父異母的兄長,穆沙德,在范陽西市經營香料生意多年,頗有根基,人脈通達。你,就扮作他新從撒馬爾罕來的伙計,阿卜杜勒。身份文牒和商隊信物都在包袱里。”她指了指墻角一個不起眼的褡褳。
李昭陽突然動了。她手腕一翻,長劍帶著凄厲的破空聲,精準地劈向床榻一角!“咔嚓!”木板應聲碎裂,露出一個暗格。里面整整齊齊擺放著:三把閃爍著幽藍寒光、刃帶深深血槽的淬毒短刀;五枚外殼烏黑、明顯經過改良、引信更加隱蔽的“霹靂雷”;還有——林風的目光瞬間凝固——一根長約一尺、嬰兒手臂粗細的紫銅管!管身之上,刻滿了繁復而神秘的波斯銘文,那紋路,與他曾在怛羅斯戰(zhàn)場上撿到的神秘噴火筒殘骸上的銘文,幾乎一模一樣!
“‘龍息’的微縮版。”陳鐵山走上前,粗糙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愛惜,輕輕撫過冰冷的銅管,“射程只有五步,威力也遠不如原版,里面裝的是猛火油和硫磺的混合物。但勝在出其不意,近身發(fā)動時,”他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快意,“足夠把魚朝恩那種沒卵子的閹狗,或者任何敢貼你身的雜碎,瞬間燒成一團吱哇亂叫的人形焦炭!省著點用,猛火油不多。”他拿起銅管,塞進林風換上的粗布衣服內襯特制的暗袋里。
窗外,遠處傳來巡城金吾衛(wèi)沉悶而規(guī)律的梆子聲,三更天了。
“該走了。”李昭陽的聲音冷冽如冰。她走到墻角一處看似普通的磚墻前,手指在幾塊磚上以特定順序快速敲擊、按壓。隨著一陣輕微的機括轉動聲,墻壁無聲地向內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散發(fā)著潮濕泥土氣息的黝黑洞口。一股陰冷的風從洞內吹出。
林風最后看了一眼手中那枚帶著致命裂痕的冰冷銅符。那裂痕在昏暗的燈光下,仿佛一張無聲獰笑的嘴。他知道,這道裂痕,就如同安祿山與大唐之間那搖搖欲墜的君臣關系,表面尚存一絲維系,實則內里早已腐朽不堪,只待某個關鍵的時刻,便會徹底崩裂,引發(fā)滔天巨浪,將整個帝國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而他,這個手握假符、身懷秘圖、背負名單、易容改裝的“白身匠人”,此刻要做的,就是在這崩裂發(fā)生之前,像一個最精密的工匠,找到那個或許能將碎片重新鑄合的、渺茫到近乎絕望的方法。他深吸一口地下通道傳來的陰冷氣息,將銅符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觸感如同握住了一塊寒冰,也如同握住了一顆即將引爆的驚雷。他不再猶豫,彎腰鉆入了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身后,暗門無聲地合攏,隔絕了最后一絲燈火,也隔絕了長安的繁華與殺機,將他徹底投入了范陽那未知的、更加兇險的漩渦中心。三方勢力——朝廷、安祿山、以及以魚朝恩為代表的宦官集團——的陰影,已然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籠罩了他的前路。博弈,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