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聲剛敲過第一響,林硯秋便出現在城北的廢棄糧倉外。
雨不知何時停了,烏云卻壓得極低,像是要把整座城都罩進一口黑鍋里。糧倉的木門虛掩著,門軸在夜風中吱呀作響,像是在發出不祥的邀約。周圍靜得可怕,連蟲鳴都聽不到,只有她自己的腳步聲,踩在泥濘的土地上,發出噗嗤噗嗤的輕響。
她把龍符藏在貼身的衣襟里,冰涼的符面貼著心口,卻壓不住那狂跳的心跳。右手袖管里藏著那把小巧的弩箭,機括已經上弦,箭頭淬了鹽商家傳的迷藥——雖不能致命,卻能讓人半個時辰內動彈不得。
“蕭徹?”她站在門口,故意揚高聲音,目光飛快掃過糧倉四周。
黑暗中沒有回應,只有糧倉深處傳來老鼠窸窸窣窣的爬動聲。
林硯秋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糧倉里彌漫著一股陳腐的谷糠味,混雜著霉味和塵土的氣息,嗆得她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借著從破窗透進來的微弱月光,她看到糧倉中央堆著幾排高大的糧囤,陰影重重,像蟄伏的巨獸。
“沈徹在哪?”她又喊了一聲,腳步放輕,指尖悄悄搭上了袖管里的弩箭。
“別急。”
一個聲音突然從糧囤后方傳來,正是蕭徹那清冷如冰的嗓音。緊接著,一道黑影從糧囤后轉了出來,正是白日里在鹽商宅邸見過的那個“假沈徹”。他手里提著一盞油燈,昏黃的光暈在他臉上明明滅滅,映得那枚蛇形手鐲格外刺眼。
“龍符帶來了?”蕭徹的目光落在她的衣襟處,眼神像鷹隼般銳利。
林硯秋沒有回答,只是反問:“先讓我見沈徹。”
蕭徹輕笑一聲,側身讓開。他身后的糧囤旁,果然綁著一個人。玄色的衣袍沾滿了泥污,臉上還有幾道血痕,正是失蹤了一天一夜的沈徹。他低著頭,長發遮住了臉,不知是昏是醒。
“沈徹!”林硯秋心頭一緊,剛想沖過去,卻被蕭徹抬手攔住。
“把龍符給我。”蕭徹的聲音冷了下來,油燈的光暈在他眼底跳動,“我說到做到,拿到符,就放你們走。”
林硯秋盯著他,突然發現他左手的姿勢有些奇怪——手腕微微向外撇著,像是在刻意遮掩什么。她的目光掃過他的手腕,那枚蛇形手鐲的蛇頭處,似乎有一道極細的、新鮮的劃痕。
一個念頭猛地竄進她的腦海。
“你根本不是蕭徹。”她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篤定,“蕭徹的左手,在去年圍剿山匪時被箭射穿過,握東西時會不自覺地蜷起小指。而你——”她抬手指向對方的左手,“你的小指是伸直的。”
這話是她聽父親的舊部閑聊時說的。那時只當是無關緊要的傳聞,沒想到此刻竟成了救命的稻草。
對方的臉色瞬間變了。他猛地握緊左手,油燈“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火苗舔上散落的谷糠,瞬間燃起一小片火光。
“你是誰?”林硯秋厲聲問道,同時往后退了兩步,拉開與對方的距離。
那人沒有回答,只是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刀身在火光中閃著寒光。他的眼神變得兇狠起來,哪里還有半分蕭徹的清冷,只剩下被拆穿后的惱羞成怒。
就在這時,被綁在糧囤旁的沈徹突然動了動。他抬起頭,嘴角竟勾起一抹笑意,對著林硯秋眨了眨眼——那眼神清亮得很,哪里像是受過刑的樣子?
“傻子,還愣著干什么?”沈徹的聲音帶著笑意,手腕輕輕一掙,綁著他的麻繩便應聲而斷。原來那繩子早就被他偷偷磨斷了,只是故意裝作被擒的樣子。
林硯秋這才反應過來——她和沈徹,都掉進了對方的圈套,卻又在陰差陽錯間,各自識破了偽裝。
“影閣的小伎倆,就只會玩這套?”沈徹活動了一下手腕,剛才還“昏迷不醒”的人,此刻卻像只蓄勢待發的獵豹,“說吧,是誰派你們來的?想借蕭徹的名頭奪龍符,膽子倒是不小。”
那假蕭徹見陰謀敗露,知道硬拼討不到好處,突然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糧倉外瞬間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顯然是埋伏好的人手。他趁機轉身,想從糧倉后方的破窗逃走。
“留下吧!”沈徹低喝一聲,身形如電般追了上去,一腳踹在對方的后心。那人踉蹌著撲倒在地,短刀脫手飛出,正好插在火堆旁的谷囤上。
沈徹上前按住他,扯下他手腕上的蛇形手鐲,翻過來一看,內側竟刻著一個“魏”字。
“魏家的人?”沈徹皺起眉,“他們怎么也摻和進來了?”
林硯秋剛想追問“魏家是誰”,糧倉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還有人高喊:“影閣辦案,閑雜人等回避!”
是真的影閣來了!
沈徹臉色一變,拉著林硯秋就往糧倉深處跑:“快走!被他們堵住就麻煩了!”
兩人穿過層層疊疊的糧囤,身后的火光越來越大,已經燒到了糧倉的梁柱。木柴爆裂的噼啪聲,影閣密探的呼喊聲,還有那個假蕭徹被擒后的慘叫,混雜在一起,像一場混亂的鬧劇。
沈徹帶著林硯秋鉆進糧倉角落的一個地窖入口——那是他白天被“擒”時偷偷發現的。剛跳下去,就聽到頭頂傳來沉重的腳步聲,顯然是影閣的人已經進了糧倉。
地窖里一片漆黑,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味。林硯秋能清晰地聽到沈徹的呼吸聲,還有他心臟的跳動,和自己的心跳奇異地重合在一起。
“你沒事吧?”她低聲問,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手臂上的傷口,那里還在滲血。
“小傷,不礙事。”沈徹的聲音帶著笑意,“倒是你,剛才怎么看出他是假的?我還以為你真要把龍符交出去呢。”
“你當我傻嗎?”林硯秋哼了一聲,卻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再說,我知道你不會真的被他們抓住。”
黑暗中,沈徹的呼吸似乎頓了一下。過了片刻,他才輕聲道:“林硯秋,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什么?”
“蕭徹……確實是我孿生哥哥。”沈徹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他三年前就已經死了。死于一場宮廷政變。”
林硯秋猛地怔住。
“現在的影閣閣主,是當年發動政變的人,冒用了他的名字。”沈徹繼續說道,“而魏家,是他們的爪牙。他們找龍符,不是為了玄甲軍,是為了……掩蓋當年政變的真相。”
地窖外,糧倉的火光已經映紅了半邊天。影閣密探的呼喊聲漸漸遠去,顯然是撤走了。
林硯秋靠在冰冷的地窖壁上,腦子里亂成一團。蕭徹已死?現在的閣主是冒牌貨?魏家是什么來頭?龍符和宮廷政變又有什么關系?
無數的謎團像地窖里的蛛網,纏繞著她,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沈徹似乎察覺到她的不安,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背:“別擔心,總會查清楚的。”他的指尖帶著傷口的溫度,竟奇異地讓人安心。
林硯秋抬頭,望著地窖口透進來的、被火光染紅的夜色,突然握緊了手心的龍符。
從鎮北侯府的雪夜,到枯骨驛的濃煙,從山神廟的壁畫,到幽州城的風雨……她走過的每一步,都被這枚符牽引著,走向一個越來越大的漩渦。
而現在,她似乎離真相更近了一步。
“沈徹,”她輕聲說,“我們去京城吧。”
去那個權力的中心,去那個藏著所有秘密的地方。
沈徹在黑暗中看著她,眼底映著從地窖口透進來的火光,亮得驚人。他笑了笑,用力點頭:“好。去京城。”
地窖外,糧倉的火焰還在燃燒,映得夜空一片通紅。而在地窖深處,兩個年輕的身影并肩坐著,在無邊的黑暗里,仿佛握住了彼此的光。
龍符在林硯秋的衣襟里輕輕發燙,像是在回應著什么。或許它早就知道,這場關于復仇與真相的旅程,從一開始,就注定要走向那座金碧輝煌的牢籠——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