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大學宏偉的穹頂禮堂內，肅穆的寂靜像一層厚重的絲絨幕布，沉沉地覆蓋著數千名新生。高聳的廊柱支撐著描金繪彩的天頂壁畫，陽光透過巨大的彩繪玻璃窗，被切割成一道道圣潔的光束，斜斜地投射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空氣里浮動著新課本的油墨味、昂貴木料的幽香，以及一種無形的、名為“精英殿堂”的威壓。

葉蓁蓁穿著一身臨時從江城帶來的、洗得有些發白的淺藍色襯衫裙，縮在禮堂中后區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座位里。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胸口。她努力挺直背脊，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像誤入天鵝湖的丑小鴨，但指尖卻冰涼，掌心一層薄汗，黏膩膩地攥著手機邊緣。

就在兩個小時前，她剛剛拖著那個輪子依舊不太靈光的行李箱，狼狽地站在了這所蜚聲國際的頂尖學府門口。巨大的白色拱門上鐫刻著繁復的泰文和英文校名，陽光下泛著冷硬而遙遠的光澤。身邊走過的學生，無論男女，身上都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松弛和優越感，他們的制服熨帖得一絲不茍，談吐間是流利的英語或多國語言，偶爾飄過來的眼神平靜無波，卻讓葉蓁蓁感覺自己像是被X光掃描了一遍。

“國際交換生，葉蓁蓁？”報到處的老師推了推金絲眼鏡，目光在她那張因長途飛行而略顯憔悴的臉上停留片刻，又掃過她過于樸素的行李，語氣公式化得沒有一絲溫度，“這是你的學生卡和入學手冊。開學典禮一小時后在中央禮堂舉行，新生必須全員出席。尤其今天……”老師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是帕塔拉殿下代表皇室致辭。”

“帕塔拉……殿下？”葉蓁蓁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那個名字，那個她曾在心里默念過無數次、帶著煙火氣的稱呼“阿泰”，此刻被冠以如此尊貴而疏離的頭銜，從別人口中說出來，竟陌生得讓她指尖發顫。

“是的，帕塔拉·育坤敦殿下。”老師確認道，語氣里那份理所當然的敬畏感更濃了，仿佛在談論一個存在于云端的神祇，“殿下是我們學校的榮譽校友，也是本年度新生事務的皇室督導。請務必準時出席，保持儀態。”那目光再次掃過她，帶著隱晦的審視。

儀態？葉蓁蓁低頭看了看自己風塵仆仆的襯衫裙，又瞄了一眼周圍那些光鮮亮麗的身影，一股強烈的局促感像藤蔓一樣纏住了她。

此刻，她坐在這恢弘得令人窒息的禮堂里，這份局促感被放大了無數倍。巨大的水晶吊燈在頭頂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芒，將下方一張張年輕而充滿朝氣的面孔映照得清晰無比。她甚至能感覺到來自前排幾個穿著精致套裙、妝容完美的女生若有若無的打量視線，像細小的芒刺扎在背上。她們低聲交談著什么，偶爾發出一陣矜持的輕笑，那笑聲在過分安靜的禮堂里顯得格外突兀。

葉蓁蓁下意識地又摸向口袋里的手機。屏幕一片漆黑。自從那天晚上收到那條“等你回來”的信息后，阿泰……不，帕塔拉殿下，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微信置頂的對話框，最后一條信息依舊停留在那個榴蓮機場的照片和他的承諾上，再無更新。仿佛那個深夜的“正在輸入…”和那句滾燙的“等你回來”，只是她因時差和興奮過度而產生的幻覺。

巨大的失落和一種被戲弄的羞惱感在胸腔里翻騰。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這股情緒，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禮堂前方那空置的、鋪著深紅色天鵝絨的主席臺。那個位置，稍后會被他占據。他會以怎樣的姿態出現？穿著那身冰冷尊貴的宮廷常服？帶著屬于王室的、拒人千里的疏離感？像在機場安檢口外一樣，只是平靜地看她一眼，甚至……裝作不認識？

混亂的思緒像一團亂麻，堵得她心口發悶。喉嚨干得厲害，像是吞了一把沙子。她摸索著從隨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小罐在機場便利店買的冰鎮可樂。冰冷的金屬罐身貼在汗濕的掌心，帶來一絲短暫的慰藉。

“嗤啦——”

易拉罐環被拉開的聲音在過分安靜的禮堂里顯得格外刺耳。前排幾個女生立刻回頭，皺著眉投來不滿的一瞥。葉蓁蓁尷尬地縮了縮脖子，趕緊把罐子湊到嘴邊，仰頭灌了一大口。冰涼的、帶著強勁氣泡的液體滑過干澀的喉嚨，帶來一陣短暫的刺激和舒暢。她急需這點刺激來壓住心里的兵荒馬亂。

就在這時，禮堂側門厚重的大門被無聲地推開。

一種無形的、強大的氣場瞬間席卷了整個空間。所有的竊竊私語、所有的細微動作、甚至所有的呼吸，都在同一時間被扼住了喉嚨，徹底消失。數千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齊刷刷地投向門口。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先踏入禮堂的，是兩名身著深色宮廷衛隊制服、身姿挺拔如標槍的侍衛。他們神情肅穆，眼神銳利地掃視全場，步伐沉穩有力，帶著一種無聲的威壓。緊隨其后，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踏著沉穩的步伐，走進了這片被凝固的寂靜之中。

帕塔拉·育坤敦殿下。

他穿著一身剪裁極其考究的純白色宮廷禮服。筆挺的立領襯得脖頸線條愈發修長而有力，金色的綬帶斜跨過寬闊的胸膛，在燈光下流淌著尊貴而冷冽的光芒。雙肩的肩章鑲嵌著璀璨的寶石，象征著無上的權力與地位。禮服的下擺線條流暢，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姿。他的步伐不快，每一步都仿佛丈量過距離，帶著一種天生的、浸入骨髓的韻律感。陽光透過彩繪玻璃，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身純白禮服仿佛自帶圣光，將他整個人籠罩在一層遙不可及的光暈里。

他的面容依舊英俊得無可挑剔，眉骨深邃，鼻梁高挺，下頜的線條如刀削斧鑿般清晰冷硬。但此刻，那雙葉蓁蓁曾在夜市暖黃燈光下窺見過溫柔漣漪的深邃眼眸，此刻卻如同兩潭封凍的寒泉，平靜無波，沒有任何情緒泄露。他的目光平視前方，越過數千顆低垂的頭顱，投向禮堂的盡頭，帶著一種俯瞰眾生的、絕對的疏離感。周身散發出的氣場不再是那個會在翻船時無奈嘆息、在夜市里坦白暗戀的“地陪阿泰”，而是屬于古老王室繼承人的、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與距離。

葉蓁蓁的呼吸徹底停滯了。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拋向萬丈高空。血液在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急速凍結。她握著冰涼可樂罐的手指猛地收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是他，卻又不是他。

那個在曼谷街頭穿著T恤牛仔褲、會因為榴蓮味兒皺眉、會偷偷用手機燈光給她照明碼字的男人，被眼前這個光芒萬丈、卻冰冷得像一尊完美神像的“帕塔拉殿下”徹底覆蓋、吞噬了。巨大的視覺沖擊和心理落差，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她的神經上。

“咚！”

一聲沉悶的輕響。

葉蓁蓁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在她大腦一片空白、靈魂仿佛被抽離的瞬間，身體的應激反應快過了思維。她猛地倒抽一口涼氣，試圖壓下那股幾乎要沖破喉嚨的窒息感，結果……一大口還沒來得及咽下去、飽含著強勁二氧化碳的冰鎮可樂，連同空氣一起，被這突如其來的劇烈反應嗆進了氣管！

“咳！咳咳——噗——！”

驚天動地的嗆咳聲，伴隨著無法控制的液體噴射，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炸彈，在落針可聞的禮堂里轟然炸響！

葉蓁蓁狼狽地彎下腰，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還緊緊攥著那罐該死的可樂。劇烈的咳嗽讓她整個身體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眼淚瞬間飆了出來。而就在她彎腰捂嘴的前一秒，因為嗆咳的沖擊力，一大口混合著唾沫的可樂液體，如同微型噴泉，呈扇形向前方激射而出！

前排那個穿著香奈兒最新款米白色套裙、妝容精致的卷發女生，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仰慕和緊張，屏息凝神地望著前方光芒萬丈的殿下。突然，她感覺后頸和肩膀傳來一陣冰涼的、黏膩的觸感！

“啊——！”一聲短促而尖銳的驚叫從她喉嚨里迸發出來，瞬間打破了禮堂剛剛恢復的、因殿下駕臨而更加肅穆的寂靜。她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從座位上彈跳起來，驚恐地扭頭看向自己的后背和肩膀。只見米白色的高級面料上，赫然印染開一大片深褐色的、帶著氣泡的可樂污漬，還在向下流淌，狼狽不堪！

這聲尖叫，如同點燃了連鎖反應的導火索。

“噗嗤……”“天吶！”“Oh My God!”“發生什么了？”

短暫的死寂之后，是壓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驚呼和難以置信的抽氣聲。所有原本聚焦在殿下身上的目光，此刻如同被無形的指揮棒牽引，齊刷刷地、帶著巨大的震驚和不可思議，轉向了聲音的源頭——那個縮在中后排、咳得撕心裂肺、滿臉通紅、眼淚鼻涕橫流，身邊還濺射了一片可樂污漬的罪魁禍首！

葉蓁蓁感覺自己成了聚光燈下的小丑。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目光，充滿了驚愕、鄙夷、嫌惡、難以置信，像無數根燒紅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她咳得肺都要炸了，氣管里火辣辣的疼，視線因為淚水而一片模糊，臉頰燙得能煎雞蛋。巨大的羞恥感如同海嘯般將她徹底淹沒，讓她恨不得立刻挖個地洞鉆進去，永遠消失。

就在這片混亂、尷尬、令人窒息的焦點漩渦中——

葉蓁蓁在劇烈的咳嗽間隙，淚眼朦朧地、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越過前排那個驚魂未定、憤怒地瞪視著她的香奈兒女生，越過無數道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構成的屏障，她的視線，直直地撞上了主席臺前那道剛剛站定的、純白色的、耀眼奪目的身影。

帕塔拉·育坤敦殿下，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走向主席臺的腳步。

他就站在那里，站在萬眾矚目的焦點中心，站在數千道目光的頂端。

他的目光，不再是平視前方，而是穿透了喧囂的混亂和遙遠的距離，精準地、沉沉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封凍的冰層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荒誕一幕，砸開了一道極其細微的裂痕。一絲極其短暫的、快到幾乎無法捕捉的愕然掠過他的眼底，隨即被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東西取代。那里面沒有預料中的震怒，沒有冰冷的嫌惡，甚至沒有一絲一毫屬于“殿下”應有的威嚴斥責。

葉蓁蓁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狼狽到極點的倒影：咳嗽得漲紅扭曲的臉，糊成一團的淚水，以及那無法掩飾的、鋪天蓋地的絕望和羞恥。

然后，她看到他的眉心，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

不是厭惡的蹙眉。更像是一種……猝不及防的、帶著點無奈和一絲絲……難以言喻的關切的蹙眉？

這個細微到幾乎不存在的神情，像一道微弱的電流，擊中了葉蓁蓁混亂不堪的神經。她甚至忘記了咳嗽，只是呆呆地、帶著滿眼的淚水和狼狽，隔著喧鬧的人群，隔著巨大的身份鴻溝，隔著這令人窒息的社死現場，與他對視。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

主席臺一側，陰影籠罩的VIP觀禮席前排。

琳達·帕塔拉穿著一身剪裁利落的煙灰色定制西裝套裙，優雅地交疊著雙腿，纖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支未點燃的細長香煙。她精致的妝容完美無瑕，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帶著玩味和審視的笑意，將臺下那場突如其來的鬧劇盡收眼底。

當葉蓁蓁那口可樂如同天女散花般噴濺而出，前排女生發出尖叫時，琳達的唇角彎起一個更明顯的弧度，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

“嘖，”她紅唇微啟，聲音低得只有旁邊的心腹女侍能聽見，帶著一股慵懶的冷意，“真是……令人嘆為觀止的開場秀。看來我們尊貴的殿下，這次帶回了一只了不得的……小野貓呢。”她的目光饒有興致地追隨著臺上阿泰的反應，當捕捉到他投向葉蓁蓁的那個復雜眼神時，琳達眼底的冷意更甚，指尖無意識地在香煙上輕輕敲擊了一下。

“把那個女孩的資料，”她微微側頭，對身后的女侍低語，聲音冷得像冰，“十分鐘內，放到我面前。包括她是怎么‘申請’到這個交換生名額的所有細節。”她的視線重新落回臺下那個孤立無援、被眾人目光凌遲的身影，紅唇勾起一個冰冷的、狩獵般的微笑，“我很想看看，這只小野貓，到底有幾條命，敢在獅子的領地上撒野。”

***

就在葉蓁蓁感覺自己快要被四面八方射來的目光釘死在座位上、羞憤欲絕時，主席臺上終于有了動靜。

一位穿著深色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校方高層領導快步上前，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因突發狀況而產生的嚴肅，但更多的是對殿下的恭敬。他拿起麥克風，聲音沉穩而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種無形的力量，瞬間壓下了禮堂里的竊竊私語：

“肅靜！請各位同學保持安靜！典禮即將開始！”

這聲音像一道赦令，強行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從葉蓁蓁身上拽開，重新聚焦到主席臺。雖然前排那個女生還在憤怒地用紙巾擦拭著昂貴的套裙，雖然葉蓁蓁周圍瞬間空出了一小片“真空地帶”，雖然那些目光的余溫依舊灼人，但至少，那令人窒息的、赤裸裸的聚焦感，暫時轉移了。

葉蓁蓁死死地低著頭，恨不得把臉埋進膝蓋里。她急促地喘息著，氣管里殘留的刺激感讓她喉嚨發癢，但她拼命忍著，不敢再發出一絲聲音。臉頰燙得驚人，耳朵里嗡嗡作響，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麥克風里傳來低沉悅耳、帶著獨特韻律感的泰語。是帕塔拉·育坤敦殿下的聲音。

他的致辭開始了。

那聲音通過高品質的音響傳遍禮堂的每一個角落，沉穩、清晰、充滿力量。每一個發音都標準得如同教科書，語調不疾不徐，帶著王室成員特有的從容與威嚴。他闡述著學校的悠久歷史、學術精神，以及對新生的期許。內容嚴謹而富有深度，引經據典，展現出卓越的學識和掌控力。

這聲音，這語調，這內容……與葉蓁蓁記憶中那個在長尾船上用帶著點東北腔的普通話喊“別動！抓住我！”，在夜市里低聲坦白“暗戀三年”的聲音，判若云泥。

葉蓁蓁死死咬著下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來驅散心頭的翻江倒海。她不敢再抬頭看一眼臺上。那個光芒萬丈、說著她只能聽懂零星詞匯的泰語、代表著至高權力與距離的白色身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在她心頭反復灼燙。

她只是一個意外闖入禁地的闖入者，一個在神圣典禮上制造了混亂和污穢的小丑。而他，是云端之上的神祇。

那句深夜里的“等你回來”，此刻聽起來，像一個巨大的、充滿諷刺的玩笑。

冗長的致辭終于結束。禮堂里爆發出雷鳴般、訓練有素的掌聲，整齊劃一，充滿敬意。

葉蓁蓁麻木地跟著抬起手，掌心相擊，卻感覺不到絲毫觸感。她的目光像受驚的兔子，飛快地掃過主席臺。只見那道純白色的身影在掌聲中微微頷首致意，然后在兩名侍衛的護衛下，轉身，準備從側方通道離開。他的動作流暢而優雅，沒有一絲停留，目光平視前方，仿佛剛才臺下那場與他有關的鬧劇從未發生。

巨大的失落和一種被徹底無視的冰冷感瞬間攫住了葉蓁蓁。果然……裝不認識。

就在她心灰意冷地垂下眼睫的瞬間——

那道即將消失在側門陰影里的白色身影，腳步似乎極其細微地頓了一下。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穿過退場通道前簇擁的人群縫隙，越過重重疊疊的座位，再一次，精準地投向了中后排那個幾乎要把自己縮進地縫里的身影。

那目光不再是典禮開始時的絕對疏離，也不是看到她噴可樂時的愕然與復雜。那是一種極其深沉、極其專注的凝視。像暗夜里穿透迷霧的燈塔光束，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直地落在葉蓁蓁身上。

葉蓁蓁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識地抬眼回望。

隔著遙遠的距離，隔著尚未散盡的人群，她看不清他眼底具體的情緒，卻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沒有笑意，沒有責備，甚至沒有她想象中的冰冷。那是一種沉甸甸的、帶著探究和某種難以言喻力量的注視。

那目光只停留了不到一秒，快得像她的錯覺。

隨即，他收回視線，仿佛什么也沒發生，身影徹底隱入了側門通道的陰影之中，消失在眾人恭敬的目送里。

葉蓁蓁僵在原地，掌心一片冰涼。剛才那短暫的對視，像一道無形的烙印，燙在了她的意識深處。那眼神里的內容太過復雜，她一時無法解讀，卻足以讓她混亂不堪的心緒，陷入更深的漩渦。

***

典禮結束的潮水終于退去。

葉蓁蓁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拖著沉重的腳步，隨著人流涌出那座令人窒息的金色牢籠。外面陽光刺眼，空氣灼熱，卻絲毫驅不散她身上的寒意和臉上的滾燙。

“嘿！看！就是她！”

“哪個哪個？”

“就那個！藍色襯衫裙的！剛才在禮堂里噴可樂那個！”

“噗！真的假的？噴到前排身上了？我的天，這也太勇了吧？”

“何止啊！噴的時候，殿下剛進場！全場都安靜了，就她那兒驚天動地！”

“嘖，想引起殿下注意想瘋了吧？這手段也太low了……”

“聽說是個中國來的交換生？膽子可真肥……”

“快看學校論壇！炸了！有現場視頻！”

細碎的議論聲，如同跗骨之蛆，從四面八方鉆進葉蓁蓁的耳朵。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她死死低著頭，加快腳步，只想快點逃離這片讓她無地自容的地方。

手機在口袋里瘋狂地震動起來，嗡嗡聲連綿不絕，帶著一種不詳的預感。

葉蓁蓁顫抖著手掏出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她幾乎窒息。

鎖屏界面上，社交軟件的推送通知像雪崩一樣堆疊著：

【曼谷大學校園論壇爆帖：開學典禮驚現噴可樂姐！目標直指帕塔拉殿下？[熱][爆]】

【#開學典禮社死現場#新生花樣作死，皇室殿下面前上演天女散花！[吃瓜][視頻]】

【#噴可樂姐勇闖皇室學府#這波操作什么水平？[doge]】

她甚至不敢點開那些鏈接，指尖顫抖著劃開屏幕。微信更是炸開了鍋。

禿頭張（催命狂魔）：「[論壇鏈接]葉蓁蓁！！！這是不是你？？？！！你在搞什么飛機？？？！！！」

禿頭張（催命狂魔）：「我的老天鵝！你知道這視頻在圈里都傳瘋了嗎？！編輯群都在問是不是我帶的那個作者！」

禿頭張（催命狂魔）：「你人呢？？？回話啊！！！下本書素材？？？你這是要把自己寫成法制咖啊！！！」

阿勇勇闖泰國：「晚姐！！！晚姐你火了！！！臥槽驚天大場面啊！[直播錄屏片段：阿勇激動得唾沫橫飛]家人們！看到沒！這就是我勇哥的VIP！走到哪都是焦點！開學典禮直接給殿下來個可樂洗禮！就問你們服不服！晚姐牛逼！（破音）」

阿勇勇闖泰國：「[紅包]恭喜晚姐C位出道！火箭刷起來！晚姐回個話啊！說說感想！@葉蓁蓁」

還有無數條來自國內朋友、同學、甚至八百年不聯系親戚的“慰問”信息，內容大同小異，充滿了震驚和八卦的氣息。

葉蓁蓁眼前一陣發黑，腳下發軟，幾乎站立不穩。她背靠著路邊一棵巨大的菩提樹粗糙的樹干，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卻無法冷卻她渾身滾燙的血液。她顫抖著手指，點開了那個標著“爆”字的校園論壇帖子。

帖子標題極其醒目：【現場直擊！新生典禮社死天花板！某交換生對帕塔拉殿下噴射可樂！有圖有真相！[視頻]】

主樓文字極盡渲染之能事，將她的行為描述成一場處心積慮、吸引殿下注意的拙劣表演。下面附著的視頻，清晰地記錄了她從嗆咳到噴可樂的全過程，以及前排女生被“襲擊”后的尖叫和憤怒。視頻的結尾，甚至還特意定格在她淚眼朦朧抬頭望向主席臺的那一幕，和臺上殿下微微蹙眉看向她的畫面被剪輯在了一起，旁邊配著巨大的、煽動性的字幕：“目標鎖定？心機or意外？”

評論區更是徹底淪陷：

【臥槽！這姐們兒是個狼滅！】

【故意的吧？殿下剛進來就***準制導？】

【前排那個是經濟學院院花帕查拉吧？那套裙子是香奈兒當季限定！心疼小姐姐！】

【這交換生哪個系的？太丟臉了！建議開除！】

【只有我覺得殿下最后看她的眼神有點東西嗎？[吃瓜]】

【樓上醒醒！殿下那是看垃圾的眼神！】

【視頻指路油管！已經十萬播放了！#噴可樂姐#全球出道！】

“嗡——”

手機再次劇烈震動。一條新的微信，來自一個沒有備注、卻讓她心臟驟停的頭像——那片深邃的墨藍夜空。

葉蓁蓁的手指抖得更厲害了，幾乎握不住手機。她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勇氣，點開了對話框。

沒有文字。

只有一張圖片。

圖片的內容，赫然是校園論壇那個爆帖的截圖！醒目的標題、被剪輯過的視頻畫面、還有評論區那些刻薄的言論，都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圖片下方，緊跟著一條言簡意賅、卻讓葉蓁蓁瞬間如墜冰窟的文字：

「晚上9點。地址發你。」

沒有稱呼，沒有表情，沒有任何情緒鋪墊。冰冷，直接，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像一道來自審判庭的傳喚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