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腳踏上灰燼港干燥的鹽堿地，才更能感覺到那股無形的枷鎖。空氣稀薄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著灼熱的沙礫，干燥與沙塵的氣息灼燒著肺葉。每一步落下，都如同拖著灌滿鐵砂的雙腿，在滾燙的烙鐵上蹣跚前行。

“呸！呸！”柳紅英狠狠吐出鉆進嘴里的沙子，汗水沿著她的臉頰蜿蜒而下，抬起頭，焦躁的目光刺向前方那仿佛懸浮半空的背影。“我說幽綺大人，”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尖銳，“您這‘捷徑’，是打算直接把我們烤成人干，好省了口糧嗎？再走下去，怕是連全尸都留不下！”

幽綺連頭都沒回：“若嫌累，現在就可以回你們地方。”

龍闊海悶哼一聲，周身皮膚泛起赤紅，堅實的肌肉賁張，體內“赤焰勁”全力運轉，硬抗那無處不在的重壓，他的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凹痕。

烈日懸在沉星嶼的赤焰沙漠上空，無情地潑灑著熔爐般的熱浪。空氣在扭曲，灼熱的氣流卷著滾燙的沙粒，每一口呼吸都像咽下燒紅的刀子，灼痛著喉嚨和鼻腔。腳下的黃沙仿佛不是沙粒，而是燒紅的鐵屑，隔著厚底靴都燙得腳心生疼。

柳紅英體表也浮起一層淡粉色光暈，顯然是同樣在運功，但她的步履比龍闊海艱難不少。

裴烈的紅芒最為鮮明張揚，發絲如火焰般向上飄揚，銳氣展露無遺，然而，這團火能維持多久?

顧昭平緊抿著干裂的嘴唇，汗水蟄得眼角生疼。他同樣感到身體像灌了鉛，肺部火燒火燎。但他知道自己無法像師兄師姐那樣硬抗蠻干——那該死的“赤焰勁”依舊毫無反應。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前方沙地。

一邊快速分析著目之所及的地形，一邊不斷細微地調整著重心和步伐節奏，每一步都踏在相對穩固的落點上，身體微微前傾，利用慣性省力，像一只在巨浪中尋找航道的船。他甚至在每一次換氣的間隙，嘗試用最小的氣力引導體內那點微弱的氣息，在特定的經絡節點流轉，盡力延緩體能的枯竭。

“當心左前方三步，顏色發白，像新翻的沙！”他聲音有些沙啞，但清晰地提醒著身后的柳紅英。

“裴烈，別踩那塊石頭陰影下的沙坑！”他看到裴烈莽撞的腳步，急忙出聲制止。

“右前方，那塊黑色巨巖后面，風小些，我們喘口氣吧！”他指著一處避風處，聲音里帶著一絲急切。

五十里，在舊陸地不過半日腳程，在此地卻如同天塹。

裴烈“修煉”的豪言壯語，很快被現實擊碎了。走不到十里，他已汗如雨下，腳步虛浮，大口的喘息著，像離水的魚。他不得不拄著自己那心愛的闊刃刀，腰背佝僂，體表的紅芒早已熄滅，只剩下狼狽的喘息和呻吟。

柳紅英身上的粉色光暈徹底消失，只剩下煞白的，她步履踉蹌，搖搖欲墜。

龍闊海情況稍好，但速度也肉眼可見地慢了下來，每一次抬腿都顯得異常沉重，額頭的青筋因用力而暴起。

顧昭平的狀態同樣糟糕到。汗水浸透的衣衫緊貼在后背，沉甸甸的，每一次抬腳都感覺腿在打顫。喉嚨干得像冒煙，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痛。他死死咬著牙關，努力維持著精神。‘不能停……停下來就再也走不動了……下一個穩固點……是那塊風化石的根部……’他緊緊握著刀，作為精神支柱。

行至一片怪石嶙峋的風化巖柱區，密集的“沙沙”聲突然從沙地下傳來，如同無數細小的爪子在瘋狂地摩擦巖石！緊接著，十幾只通體赤紅、甲殼宛如燒紅烙鐵的巨蝎破沙而出！

它們體型堪比小型犬類，高高翹起的尾鉤尖端閃爍著幽藍寒光，速度快如疾風，在滾燙的沙地上電射而至，帶起道道煙塵！

“小心！”顧昭平厲喝的同時，身體已本能地做出反應，刀光一閃，刀鋒瞬間出鞘，精準地迎向一只撲向柳紅英的蝎子！他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自己在舊陸觀察的經驗：‘甲殼不能硬砍，弱點在關節連接處、復眼和尾鉤根部！’

裴烈反應慢了半拍，茫然回頭的時候，一只紅色巨蝎已如閃電般撲向他的小腿！他下意識揮刀格擋，“鐺！”一聲刺耳的金鐵爆鳴！刀鋒只在蝎子厚重的甲殼上留下一道刺眼的白痕！

彈刀！巨大的反震力，讓裴烈整個人踉蹌著向后跌退。另一只蝎子則趁機從側面巖柱后電射而出尾鉤帶著腥風，直刺他毫無防備的后心！

“低頭！左滾！”顧昭平的低喝與刀光幾乎同時到達。劃出一道刁鉆的弧線，精準地斬在偷襲蝎子尾鉤與身體的脆弱連接處，“噗嗤”一聲輕響，腥臭的綠色體液飛濺！他手腕一翻，刀尖毫不停滯，順勢如毒蛇吐信，閃電般刺入另一只撲向柳紅英的蝎子復眼！動作干凈利落。

龍闊海怒吼一聲，將虛弱的妻子一把扯到身后，闊刃刀帶著風聲狠狠劈向一只撲來的巨蝎，口中咆哮：“赤焰勁！”然而，刀鋒上剛剛騰起的微弱火花瞬間熄滅！先前過度的消耗已榨干了他的體力，功法竟在關鍵時刻無法催動！龍闊海單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地，呼呼大喘，眼中滿是驚怒。

這些畜生不僅甲殼堅硬逾鐵、力量強大，竟還懂得簡單的配合！幾只蝎子狡猾地利用嶙峋的巖柱作為掩護，從刁鉆的角度同時發起撲擊，尾鉤的角度狠辣致命。

“背靠巖柱！別讓它們包圍！”顧昭平一邊用身體護住行動困難的柳紅英，將她推向最近一根粗大的巖柱，一邊語速極快地作出指揮：“裴烈！別傻砍！找關節縫隙和眼睛！龍師兄，守住我們右翼那塊巨石缺口！”他自身則如同穿行在赤色死亡之花間的蝴蝶，并非靠速度，而是靠精準的預判和效率。每一次刺擊、挑抹，都如手術般精準地指向巨蝎甲殼連接的薄弱處、復眼的空隙，絕不與那堅硬的背甲硬碰

短暫卻兇險萬分的插曲并沒持續太久。蝎子們丟下幾具殘破蟲尸，迅速遁入沙中。

幸存下來的四人全都狼狽不堪，劫后余生的喘息聲格外粗重。裴烈看著自己愛刀上崩開的幾個細小缺口，又瞥了眼地上那堅硬得令人發指的蝎殼，喘著粗氣，帶著哭腔：“見鬼…這幫混賬蟲子…也太他媽硬了....我的刀....”

龍闊海手臂被蝎尾擦過，留下一條紅腫發黑的傷痕，灼痛讓他眉頭緊鎖。柳紅英更是面無人色，驚魂未定，靠著巖柱坐下。

這時，那道熟悉的身影，無聲無息地來到身邊。幽綺依舊看不出情緒，手中托著幾個小巧瓷瓶。

“沙火蝎的毒性和砂礫的污穢，要早拔除清理，否則撐不了半個時辰。”她平靜的聲音響起，隨手將瓷瓶拋向顧昭平。“內服一顆，外敷于傷處。可解蝎毒，清創生肌，亦可恢復少許體力。”

顧昭平下意識地接住瓷瓶，入手溫潤微涼。他顧不上自己的疲憊，立刻將藥瓶分發給受傷的裴烈和龍闊海，又小心地托起柳紅英的頭，給她喂服一顆丹藥，再迅速處理自己和同門身上猙獰的傷口。動作急切卻不失專注。

藥效奇快。清涼之意迅速從傷口處蔓延開來，中和了那火辣辣的灼痛和麻癢，原本疼痛的肺部也感到一絲久違的輕松。

更重要的是，一股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暖流在經脈中緩緩滋生，如同涓涓細流，驅散了那沉重的疲憊，讓他們瀕臨崩潰邊緣的體力得到了些許寶貴的補充。雖然還談不上恢復，但足以支撐他們繼續前行。

幽綺掃視一圈，最后的目光落在顧昭平身上。即使剛剛經歷一場激戰，自身也驚魂未定，臉色蒼白，但他分發藥物時，那一雙手卻異常穩定。

“你....”幽綺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她的目光直直看向顧昭平，“觀察、判斷、應變，都不錯。”這并非贊揚，更像是一種客觀的觀察結論

顧昭平抬起眼，迎上那審視的目光，他用力抿了下唇，微微點頭，那清澈的眼神，無聲地回應了這份評價。

有了藥物的支撐，剩下的路程雖然依舊如同在煉獄中跋涉，但至少避免了因毒發、傷口潰爛或力竭而倒斃途中。

當那由巨大赤巖壘砌、在黃昏熱浪中清晰可見的輪廓，終于近在眼前時，眾人緊繃的心弦才猛地一松。鋪天蓋地的疲憊席卷而來，裴烈幾乎是癱坐在滾燙的沙地上，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長嘆。顧昭平也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望向赤巖居的目光里，既有抵達的放松，也有一絲對未知的凝重。

......

赤巖居深處，獨立庭院。

夜色如墓，籠罩在這片土地

龍擎岳獨自站在露臺上。身形挺拔如松，但眉宇間卻帶著疲憊與沉重，他的內力已被某種禁制牢牢封印，無法調用，不過除此之外，他確實毫無外傷。

他仰頭望向夜空，一輪巨大的赤月高懸天際，散發著妖異而不祥的猩紅輝光，將下方無垠的沙漠映照得如同血海。

這妖異的赤紅，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年輕時第一次使用赤焰勁的回憶，那想要焚燒一切的火光仿佛又在眼前灼燒。

“闊海……紅英……阿烈，你們如今可好？”龍擎岳布滿老繭的大手，無意識地握緊了露臺邊緣的石欄。

“你的‘焚心引’火候已足，。若你心中那團火能再盛幾分，未嘗不能破開瓶頸，突破至下一重。屆時，結合你數十年積累的深厚內力，輸的說不定就是我……”一個平靜得沒有絲毫波瀾的聲音，如同鬼魅般自身后幽暗處響起，“可惜，你的心，早已失去了那份前進的熾熱與鋒芒。”

龍擎岳悚然一驚，卻并未回頭。他當然知道誰來了。

葉蒼溟一身金色錦袍，在夜晚中發亮。

“葉大人，有何指教？”龍擎岳聲音低沉，他雖然已知道對方不打算如何傷害自己，但還是不由帶上一絲戒備。

葉蒼溟緩步走到龍擎岳身側，同樣仰望著那輪赤月氣：“三日后，便是演武初試。到時你坐在我身側，視野最佳。”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道：“而且，開幕之時，你或會見到一些故人。”

“故人？”龍擎岳聽出對方話里有話“難道是……？！”

葉蒼溟并未解答他眼中的驚疑，反而拋出一個刁鉆的問題：“龍兄，我知你一生所求，不過是攀登武道，守住自己一方基業，還有你那一門弟子。但，你是否想過……”他金眸中的光芒仿佛能穿透人心，“若你追尋的武道，將是焚盡蒼生的業火，若你拼死守護的一切，其根基早已腐朽不堪？那你要走的這條路，究竟是通天之路，還是……無間地獄？”

龍擎岳身軀微震，他迎著葉蒼溟那深不見底的金眸，沉聲道：“龍某知道世道無常，人力有限，但此生所求，不過憑手中刀，守護身邊安寧，盡力而為，無愧無悔！”

葉蒼溟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勾起一絲弧度，似嘲弄，似嘆息：“守護，安寧。唉……但愿你的弟子們，都能承繼住你這份本心。”他的身影已如被風吹散的月影，無聲消散。

庭院里，只剩下龍擎岳一人、刺骨的寒風如刀般襲來，葉蒼溟那意味深長的話語，久久纏繞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故人……莫非，昭平他們真的來了嗎？這個深不可測的葉蒼溟，他究竟……想做什么？”

赤砂死域的夜，黯淡，寒冷刺骨。龍擎岳的心，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