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藍光階無聲延伸至腳下,散發著微涼的能量波動。眾人先后踏上,而幽綺懸空俯視,衣袂無風自動。
船艙內部比想象中更為開闊,同樣是那種灰白透幽藍的奇異晶石構筑,墻壁上流淌著細密的幽藍符文,柔和的光源充盈其間。晶舟無聲地滑入墨藍色的海洋,平穩得令人心悸。沒有風帆鼓動,沒有槳櫓劃水,只有船體下方海水持續向下凹陷、翻滾形成的巨大穩定漩渦。整個港口,連同那片被絕望籠罩的大陸,迅速被拋在后方灰蒙蒙的海平線之下。
一座會活動的機關,無聲奉上清茶,活動自如。
(他們的技藝……果然遠超我們想象。)顧昭平目光掃過艙室,最終定格在角落里的晶石壁龕內。那里陳列著幾個半尺高的俑像。觸手冰涼堅硬,閃爍著與晶舟相似的幽冷光澤。
不見傳統門窗,視野卻異常開闊,晶壁仿佛具有透射之能,清晰地映照出下方渾濁的海面如同被攪動的泥潭,港口迅速縮小成一個模糊的黑點。
“你別說,這還挺……特別的。”柳紅英的注意力,不知不覺也被壁龕中一個女“陶俑”吸引過去。細看之下,那凝固的神態中竟有一絲類似稚童的靈動,與俑像整體的古樸威嚴形成奇妙反差。
“此乃‘玄晶俑’,”幽綺清冷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她不知何時已飄近壁龕,指尖輕點其中一尊怒目持斧的重甲武士,“以沉星嶼獨有的‘玄墨晶’燒鑄,摹刻的是圣輝廷七位開國先賢的英姿。這位是‘武烈公’。舊土塵州,人命如草芥。他為部落拋頭顱灑熱血,到頭來……”指尖在冰冷的晶俑上劃過一道微痕,“卻因功高震主,家族盡滅。那片土地,已容不下他的血性。”
指尖移向一尊悲憫捧卷的文士俑:“‘文慧公’。博古通今,心懷天下,欲使人人明理講禮。然舊陸……”幽綺碧眸深處掠過一絲冰寒,“野蠻當道,愚昧橫行。他的心血典籍,盡付一炬。”她環視俑像,聲音里壓抑著罕見的火氣:“武力為尊,禮崩樂壞!多少這般人杰,要么埋骨黃土,要么……與濁世同流!”
船艙內氣氛驟然凝重。四人沉默,裴烈臉上的怒色也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取代。
“你們所居之地,在沉星嶼記載中,稱‘舊陸塵州’。”幽綺的聲音復歸冰冷,如同宣讀史冊,“約一千三百年前,舊陸陷入‘源武之劫’。戰火焚天,天地元氣崩壞,武道斷絕,文明盡毀。”晶壁上,舊陸的輪廓瞬間被刺目的血色與裂痕覆蓋,象征文明的巍峨建筑如沙塔般坍塌湮滅。
“彼時,七位洞察天機的先賢,”幽綺的聲音帶上刻板敬意,“不忍蒼生永溺血火輪回。遂聚同道,造巨舟,毅然駛入‘無風死寂之海’。”她手指一點,星圖中心一塊遠比塵州龐大、形狀奇詭的陸地驟然亮起,核心流淌神圣金輝。“歷經九死一生,犧牲泰半,終抵此地——‘沉星嶼’。”
幽綺未動,依然佇立晶窗前,玄晶俑似乎勾起了沉重思緒。她微微側首,目光虔誠而肅穆:“然新陸荒蠻兇險,更勝舊陸十倍!毒瘴蔽日,猛獸環伺,天災詭譎……先賢篳路藍縷,以血肉智慧開疆拓土,于廢墟之上建立秩序。無數代血淚淬煉,方有今日七邦并立、盟約共治的圣輝廷。七賢遺澤,護佑至今。”她臉上流露出罕見的凝重與敬佩。
“站穩。”幽綺清冷的聲音突然直接在四人意識中炸響!她赤足懸浮船艙中央,仿佛與晶舟核心融為一體。話音未落——
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驟然從腳下爆發!晶舟仿佛被無形巨手猛推,視野兩側的景象瞬間拉成模糊、撕裂的流線!
“呃!”龍闊海悶哼一聲,渾身肌肉虬結如鐵,雙腳死死釘住晶板,青筋暴起。
“呀!”柳紅英一聲短促驚呼,身體失衡前沖,手掌下意識拍在晶壁上穩住,掌心傳來冰冷的灼痛感。
裴烈猝不及防,腳下虛浮,整個人猛地向后倒去!千鈞一發,顧昭平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手臂,硬生生拽回。
“他娘的!”裴烈踉蹌站穩,狠臉漲得通紅,仿佛背負千斤重擔,“這感覺……骨頭都要壓碎了?!”
幽綺碧眸轉向裴烈,毫無波瀾:“沉星嶼環境與你們塵州不同。初至者,如負千鈞,呼吸滯澀,萬物皆重。適應者,方能立足。玄晶俑所用的‘玄墨晶’,便產于此地深處礦脈,其堅韌導能,遠非塵州凡鐵可比。”她目光掃過四人各異的情狀,“跨越無風帶需加速。體質孱弱,易生失態。”
顧昭平強忍全身骨骼嘎吱作響的壓迫感,以及心臟狂跳帶來的窒息。丹田深處,那枚沉寂的火種仿佛被星圖牽引,搏動得前所未有地清晰、有力,帶來細微卻尖銳的共鳴刺痛,他望向幽綺,猶豫開口:“幽綺女士……”(面對眼前這人,似乎叫姑娘或小姐都不合適。)
“按照你的說法,沉星嶼既能往來,為何千年間,我們對此地竟一無所知?僅存零星縹緲傳說?”
“隔絕,是雙向的選擇。”幽綺聲音平穩疏離,陳述事實。“先賢所求,不過一方秩序平和。而千年塵州……”她輕輕搖頭,眼中譏誚一閃而過,“戰火不息,愚昧橫行。若沉星嶼存在泄露,引來的只會是塵州無盡的貪婪、戰亂與毀滅性的索取——礦脈、資源、技藝、秩序……皆可旦夕崩塌。”她頓了頓,補充道:“況且,無知,亦是保護。塵州的脆弱混亂,遠承受不起沉星嶼力量的沖擊。”
顧昭平默然。雖未全然接受,但對方基于千年血淚史的邏輯,讓他難以反駁。
晶壁外景象飛速流逝。單調的墨藍逐漸染上奇異的、帶熒光的靛青。不知過了多久,幽綺的意識傳音再次響起:“注意,抵達沉星嶼外圍——‘千礁珊瑚海’。切換低空潛航。”
晶舟龐大船體微震,下方巨大的海水漩渦無聲收斂,船身緩緩下降。晶壁視野蒙上一層流動的幽藍水波。
眼前豁然一變!一片美得令人窒息卻又彌漫著原始蠻荒壓迫感的水下世界鋪展開來。海水清澈空靈,分層暈染著藍綠光澤。下方是無邊無際、色彩斑斕到極致的巨大珊瑚礁林!紅寶石、橙琥珀、黃金、紫水晶般的光芒在礁體間閃爍;絨毯般的熒光海藻覆蓋山巒;蘑菇群落般的礁石投下重重陰影。無數散發微光的奇特魚群穿梭游弋,宛如流動的星河。艙內重力感陡然加劇,每一次呼吸都變得更深、更費力。
柳紅英捂住嘴,眼中驚艷瞬間被更深的警惕取代。晶舟如同一條巨大的晶石幽靈魚,無聲地在離珊瑚礁頂僅數十丈的高度滑行。
“穿過此海,便是沉星嶼七國之一——赤砂國。”幽綺指向晶壁前方。珊瑚海瑰麗的盡頭,海水過渡為沉凝厚重的赤褐色。一道漫長的、赤紅色的海岸線在地平線上浮現。海岸后方是連綿起伏的赭紅色荒涼丘陵,寸草不生。一股干燥、灼熱的氣息,隱隱透過晶壁滲入。
“赤砂國……”顧昭平低聲重復,手緊緊握住腰間的烏沉刀柄。丹田深處的火種,在船體下降穿越這片奇異海域時,搏動得越發急促而清晰,刺痛感加劇,仿佛在強烈共鳴,也發出無聲的警示。
晶舟無聲調整方向,朝著那片赤紅色的、散發著灼熱死亡氣息的海岸駛去。
灰燼港。
晶舟無聲停泊。艙門開啟的剎那——
難以言喻的沉重感如千鈞巨石轟然壓落全身!同時,一股裹挾著濃烈海腥與刺鼻粉塵、灼熱干燥如烙鐵的狂風,狠狠刮過臉龐!
碼頭規模不大,由布滿蜂窩孔洞的暗褐色巨巖壘砌。海水渾濁黃綠,狂暴地拍打嶙峋怪石,激起灰白粘稠的泡沫。天空籠罩著一層鐵銹色的薄靄,空氣異常干燥,吸一口便覺肺葉刺痛。
碼頭后方,景象更為駭人:一片廣袤無垠、龜裂如蛛網的灰褐色鹽堿灘,點綴著低矮扭曲、布滿猙獰尖刺的耐旱植物。盡頭,一道赤金色的“巨墻”拔地而起,橫亙天地——那是由無盡沙丘堆砌的連綿沙漠,在扭曲蒸騰的熱浪中燃燒、延展,散發出無邊的死寂與灼熱。
“嘶……這……這鬼地方就是那圣輝廷?!”龍闊海剛一張口,就被干燥灼熱的空氣嗆得肺葉生疼,劇烈咳嗽起來,“咳咳……氣都……都他媽噎嗓子眼兒了!風里摻的是刀子還是沙子?!”
“老天爺……”柳紅英用手帕死死捂著臉,聲音悶悶的,抹下一層白灰,眼中驚駭未消,“又沉!又干!又臟!這地方……真能住活人?”
顧昭平額角瞬間沁出大顆汗珠,粘著沙塵滾落,全身骨骼都在呻吟。
裴烈則咬緊牙關,脖頸青筋暴凸,脊背挺得如標槍般筆直,對抗著那無處不在的重壓,從牙縫里擠出字:“哼!這重力……正好!拿來磨礪筋骨!”
幽綺已悄然立于岸邊一塊高聳的黑色礁石之上,淡紫色的肌膚在蒼白刺目的日光下泛著異樣光澤。她俯瞰著初來乍到、狼狽不堪的四人,聲音穿透干燥的風沙:“此地乃‘灰燼港’,赤砂國東陲門戶。并非終點。”她抬臂,決然地指向鹽堿灘盡頭那道令人望而生畏的赤金色巨墻:“穿越那片‘赤砂死域’,方能抵達沙漠腹地,也是此域最多人的聚居之所——赤砂郡。‘百龍演武’的戰場,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