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谷的轟鳴猶在耳畔,塵州大陸最東端的港口,已被一片粘滯的陰霾吞噬。咸腥海風(fēng)裹著腐朽氣息,在低矮棚屋與破敗棧橋間盤旋。海浪失卻活力,疲憊地拍打礁石,嗚咽聲沉悶如泣,仿佛這片無垠之水也浸透了塵州的沉重。
顧沉昭背靠廢棄貨倉的斑駁陰影。墻皮剝落,露出暗紅磚石,似凝固的血痂。他臉色蒼白,唇線抿緊。丹田深處,歸墟谷劇痛的余悸未息,反如深埋的火種,隨呼吸隱隱搏動,帶來骨髓深處的刺痛。一身粗陋灰布衣融入惶惶背景,唯有腰間烏沉唐刀在粗布下勾勒出唯一的支撐。
“媽的,”急促而帶著痛楚的腳步聲撞破陰影。七師弟裴烈沖入,臉上焦躁與挫敗交織,“問遍了,要么沒看清,要么見了鬼似的躲,屁用沒有,”
顧沉昭目光投向遠(yuǎn)處渾濁翻滾的海面,聲音低沉幾被風(fēng)聲吞沒:“巨艦憑空消失,師父杳無音訊……敵人……強(qiáng)得不似塵州應(yīng)有。我們這樣找……”他頓住,后面的話被更深的無力扼住咽喉。力量、手段,遠(yuǎn)超認(rèn)知,線索斷絕。
轟鳴
毫無征兆,整個港口劇震,碼頭方向爆出震耳欲聾的撕裂聲與無數(shù)驚恐欲絕的尖叫,
滔天巨浪被一股蠻橫無匹的力量硬生生向兩側(cè)排開、堆疊,渾濁海水如被無形巨斧劈開,一艘龐然巨物,撕裂灰蒙海平線,悍然闖入,
通體由灰白中透幽藍(lán)的奇異晶石鑄成,非木非金,晦暗天光下流轉(zhuǎn)著冰冷、內(nèi)斂、令人心悸的微芒。輪廓是近乎完美的流線體,冷硬而流暢,帶著超越塵州時代的美感與絕對壓迫。最駭人的是它無帆無槳,船體下方海水詭異地向下凹陷翻滾,形成巨大而穩(wěn)定的漩渦狀波紋,仿佛踏著無形的階梯,以不可思議的平穩(wěn)速度,徑直碾壓般停泊在港口核心,
“師……師父……這……這到底是啥怪物?”海爺身邊的小徒弟面無人色,指著晶石巨舟,聲音抖如篩糠,“那……那船身怎么動的?像是海神在托著它走?!?
海爺布滿風(fēng)霜的臉緊繃如礁石,渾濁老眼死死釘在散發(fā)恐怖氣息的巨舟上,握魚叉的手青筋畢露:“晶……晶舟……怕是只有傳說中的‘晶舟’了……”聲音干澀沙啞,帶著深海的咸腥與恐懼,“跑過遠(yuǎn)洋的老鬼,提過……說風(fēng)暴眼深處,有片更大的地界……那里的人……駕馭著這種非人間的兇器……”他重重喘息,“……光是透出的味兒,就讓我骨頭縫里冒寒氣。比深淵魔怪還嚇人。”眼中只剩濃得化不開的憂慮,“要變天了……這船一來,比風(fēng)暴兇險萬倍……”
顧沉昭與裴烈猛地對視,彼此眼中皆是極度的震驚與前所未有的凝重,這晶舟的材質(zhì)、那無視海水的詭異驅(qū)動、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威壓,與擄走師父的奇異巨艦,雖非全然相同,卻分明同出一源,
“沉星嶼?,”顧沉昭呼吸幾乎停滯,海爺那充滿原始恐懼的話語如驚雷炸響,那日地上刻下的字……一個遙遠(yuǎn)傳說中高武之地的名字,此刻帶著冰冷的現(xiàn)實感砸落心頭。
“管它沉星嶼還是閻王殿,”裴烈被憤怒點燃,猛地站直,手死死按在闊刃刀柄,眼中怒火混雜驚駭,“這鬼東西的架勢,跟抓師父那幫天殺的絕對一伙,說不定就是來接應(yīng)的,”
混亂人群中,兩道熟悉身影沖到貨倉陰影下。龍闊??嗳玷F塔的身軀纏著滲血繃帶,臉色因失血和憤怒而泛著不健康的潮紅,雙眼赤紅如困獸;柳紅英風(fēng)塵仆仆,勁裝沾滿塵土草屑,發(fā)髻微散,她快速掃視恐怖晶舟與驚惶人群,聲音竭力冷靜卻難掩顫抖:“當(dāng)家的,沉住氣,這船……來得邪門,先看看再說,”
嗡……
一種奇異的、直接在眾人腦海深處響起的嗡鳴毫無征兆浮現(xiàn),空靈、悠遠(yuǎn),卻帶著金屬般的冰冷質(zhì)感,瞬間蓋過一切死寂,如同銀針直刺靈魂,
晶石巨舟表面,無數(shù)玄奧繁復(fù)的幽藍(lán)色符文驟然亮起,光芒大盛,如活物流轉(zhuǎn)不息。
光芒匯聚處,一道身影踏著無形階梯,自高聳船首飄然而下。
一位女子。水藍(lán)色勁裝剪裁極為合體,完美勾勒出挺拔如劍的身姿,外罩薄如蟬翼、流淌著點點星輝的輕紗。面容清麗絕倫,卻透著非人的冰冷與疏離。肌膚呈現(xiàn)出奇異的淡紫色。深藍(lán)長發(fā)束于腦后,由一雙碧眸深邃如不見底的寒潭,不含絲毫情感波動。她赤足懸停在離地尺許的幽藍(lán)光暈中,氣質(zhì)沉靜如水,卻散發(fā)著某種不容置疑、凌駕眾生的威儀。
一個空靈、清冷的聲音,直接在顧沉昭、裴烈、龍闊海、柳紅英四人的意識中清晰地響起,如同在空曠殿堂自語:
“舊陸塵州的遺民。吾乃圣輝廷‘司禮閣大祭酒’葉滄溟座下使者,幽綺,奉祭酒之命,前來宣告。”
“葉滄溟?,”龍闊海如被點燃的火藥桶,雙眼瞬間赤紅,喉間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裴烈“鏘”一聲將闊刃刀拔出一半,刀鋒反射著晶舟幽光,額角青筋暴跳:“你們果然是一伙的,”
幽綺深碧眼眸平靜無波地掃過憤怒欲狂的龍闊海和殺氣騰騰的裴烈,目光最終落在相對冷靜、眼神卻銳利如刀、正極力壓制丹田異動的顧沉昭身上。那冰冷的意識傳音毫無起伏:
“葉祭酒托吾告知:龍擎岳門主,現(xiàn)于沉星嶼安然無恙,正受禮遇?!?
“狗賊,把人交出來,”裴烈怒吼炸響,整個人如離弦之箭欲撲,被早有防備的柳紅英死死拽住胳膊?!芭崃?,別沖動,”
幽綺對裴烈的暴怒置若罔聞。聲音依舊毫無波瀾:“葉祭酒誠邀諸位,乘此‘晶舟’,前往沉星嶼核心——圣輝庭,參與‘百龍演武’盛會。此舟以元晶為骨,以本身之力驅(qū)動,非爾等塵州木船可比?!?
“‘百龍演武’?”柳紅英驚疑不定地重復(fù),“姑娘,這是什么意思?我們師父……”
“‘百龍演武’乃圣輝廷三年一度之無上盛典,”幽綺語調(diào)帶上一絲莊重,“匯聚諸國頂尖俊杰,角逐潛力,選拔人才,乃絕佳機(jī)緣,尋常武者,需層層選拔,而諸位…”
她的目光在四人身上緩緩掃過,尤其在顧沉昭腰間烏沉唐刀的輪廓和他極力壓抑的丹田氣息上略作停頓,“因葉祭酒之令,直接獲得入場資格。此乃逾越常理之殊榮?!?
“為表誠意,”幽綺的傳音帶上了一絲近乎刻意的強(qiáng)調(diào),“葉祭酒承諾:盛會之后,無論諸位于演武中是否奪魁,皆可與龍擎岳相見,并安然送返塵州。此諾,以圣輝廷之命。”
“師父……當(dāng)真無事?,”顧沉昭聲音嘶啞,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與一絲被強(qiáng)行點燃的渺茫希望。而丹田深處的火種,在聽到“盛典”、“機(jī)緣”時,似乎搏動得更劇烈了些。
“龍門主一切安好?!庇木_的回答簡潔、肯定。“據(jù)其食量睡眠觀之,體魄精神反勝從前。葉祭酒對其所修習(xí)之‘焚心引’絕學(xué),甚為贊賞?!?
“‘焚心引’?,”顧沉昭眉頭一皺。
“哦,即是你們所稱的烈陽勁,”幽綺平靜解釋,“看來我們兩地命名風(fēng)俗,差異不小?!?
只是風(fēng)俗差異?顧沉昭心中一凜,丹田內(nèi)那一絲火種又跳了一下。
“放屁,”裴烈徹底爆發(fā),額角血管突突直跳,“抓了人還假惺惺,什么狗屁邀請,我看就是想騙我們過去,你們是不是要逼師父交出功法?,那個叫葉滄溟的老賊打的什么算盤,”
幽綺碧眸轉(zhuǎn)向裴烈,冰冷的傳音仿佛闡述事實:“舊陸塵州武學(xué),在沉星嶼看來如同把戲。葉祭酒之眼界,豈會覬覦搶奪?你大可放心?!?
“你!”裴烈被這赤裸裸的蔑視氣得渾身發(fā)抖。
柳紅英眼珠急轉(zhuǎn),隨即換上一副熱切卻略顯僵硬的笑容:“姑娘,我們自然相信你們的能力,可你們圣輝廷行事未免太過霸道了吧,二話不說把人擄走,如今又派這嚇?biāo)廊说拇蟠?,說什么‘邀請’參加盛會,當(dāng)家的,你看...”她看向龍闊海,眼神里有對這明顯是陷阱的深刻警惕。
龍闊海方正的臉龐因劇烈的情緒沖突而扭曲。救父的急切烈焰般灼燒著他,恨不能立刻沖上那艘船。但他也是赤焰門的大師兄,肩上壓著師弟師妹的性命。
那艘懸浮港口、散發(fā)著冰冷幽芒和磅礴威壓的“晶舟”,以及這深不可測的幽綺……這一切都在無聲地昭示著:拒絕,或許意味著即刻降臨的毀滅?
他布滿期待的雙眼猛地轉(zhuǎn)向顧沉昭——這個沉默寡言的五弟“師弟,你……你拿主意,我們聽你的,爹平日說過,你雖沒練成赤焰勁,但腦子最好,”
壓力如山傾瀉到顧沉昭肩頭。他深深吸氣,師父的安危,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線頭。幽綺的話語是陷阱也好,是陽謀也罷,至少證實了師父還活著。
“為救師父,”他猛地握緊腰間的唐刀的刀柄,冰冷的觸感帶來一絲奇異鎮(zhèn)定,聲音低沉,卻帶著決斷,“也為了弄明白這一切……我們?nèi)?,”他的目光掃過龍闊海、柳紅英,最后落在憤怒未消卻也被他決然氣勢所懾的裴烈臉上。
“走!”龍闊海一聲爆喝,聲浪震得空氣嗡鳴。柳紅英緊抓裴烈的手松了松,眼神復(fù)雜地看向顧沉昭,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
裴烈胸膛劇烈起伏,瞪著幽綺,最終還是憤憤地將闊刃刀按回鞘中,低吼道:“好,老子倒要看看,那沉星嶼是龍?zhí)哆€是虎穴!”
“如此……”幽綺微微側(cè)身。碧眸之中依舊無波無瀾,“請登舟?!彪S著她清冷的話音,一道由幽藍(lán)光芒構(gòu)成的階梯,自晶舟船舷無聲無息地延伸而下,直抵眾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