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后的第一周,我幾乎每天都泡在父母的老房子里。陽臺的三角梅爬滿了防盜網,陽光穿過花瓣落在茶幾上,在母親泡的菊花茶里投下細碎的光斑——這場景和月球基地的金屬冷光太不一樣,以至于每次伸手去接飄起的茶沫,都會下意識覺得它們該懸在半空。
“小遠小時候總說,要把家里的星星燈掛到月亮上。”父親翻出相冊時,指腹在泛黃的照片上摩挲。那是我十歲生日拍的,脖子上掛著紙折的星星項鏈,身后的墻上貼滿王丹畫的星座圖。母親突然笑出聲:“后來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來敲門,說‘阿姨,他偷了我的獵戶座貼紙’。”
我愣了愣,才想起那是王丹第一次來我家。她攥著本天文詞典站在門口,羊角辮上別著顆塑料星星,和現在耳朵上那枚耳釘幾乎一模一樣。那時我們總為“月球上能不能種向日葵”吵得面紅耳赤,她堅持說重力不夠,我偏要賭一包辣條說能,最后還是在她家陽臺種了盆,看著花盤永遠朝著窗戶的方向歪。
第三周去醫院復查時,碰到了高中班主任。老太太握著我的手說:“當年你們倆總躲在天文臺,王丹記星圖記得最快,你卻總在她的筆記本上畫小火箭?!彼D了頓,從包里掏出個鐵皮盒,“這是她畢業時托我保管的,說等你‘真正從天上回來’再給你。”
盒子里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信,每封都用紅繩捆著,郵戳從“文昌發射場”到“月球基地”,日期橫跨了整整八年。拆開最新的一封,是她三個月前寫的:“今天在月面采集到塊隕石,切片里有氨基酸的痕跡。突然想起你說過,人類說不定真是宇宙的快遞包裹,被送到地球來的。那我們算不算同個包裹里的兩片泡沫,互相磕磕碰碰,卻也互相保護?”
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吹得沙沙響,我突然想給她打視頻電話。接起時她剛結束月面巡查,頭盔還沒摘,面罩上沾著月球塵埃,像蒙了層星星?!拔覌尠孙溩?,”我舉著手機對準餐桌,“芹菜豬肉餡的,你說過地球的芹菜比月球培育的多了點土腥味?!?
她笑起來的時候,頭盔里的氣流聲格外清晰:“上周種的苔蘚開花了,藍色的,像你高中校服上的墨水漬?!辩R頭突然一轉,對準艙壁上的日歷,有個日期被紅筆圈著,旁邊寫著“地球探親申請通過”?!跋聜€月我輪休,”她的聲音突然低了些,“你家附近的桂花該開了吧?”
掛了電話,母親端來剛曬好的桂花茶。茶香漫開時,我翻開王丹送的那本《星際航行手冊》,扉頁有行小字:“宇宙再大,總得有個人讓你想快點返航?!蓖蝗幌肫鹇涞啬翘?,她站在人群里舉著保溫桶,紅毛衣在風里輕輕晃,像極了當年在發射場夏夜,她指著獵戶座說“我們總會再遇見”時的樣子。
一個月期滿那天,我去了文昌發射場。夕陽把發射塔的影子拉得很長,和記憶里十七歲的星空重疊。手機震動了下,是王丹發來的消息,附帶張照片:她把那枚星星吊墜掛在了苔蘚花盆上,藍色的花瓣正圍著吊墜舒展,像無數只小手在輕輕托著。
“倒計時開始了。”她的消息緊跟著進來。
我望著天邊漸漸亮起的星子,回復:“等你回來?!?
風穿過發射場的草叢,帶來遠處海浪的聲音。原來所謂陪伴,從來不止是朝夕相處。是有人在三十八萬公里外,替你記得家門口的花開,是有人把你的每段歸途,都當作自己的航向。就像此刻,地球的引力穩穩地托著我,而我知道,另一個人的軌道,正朝著這里,一點點靠近。收拾行李時,母親塞進來的桂花糕還帶著余溫。玻璃罐上貼著張便簽,是父親的字跡:“記得給小王帶兩塊,她去年視頻里說想念這口甜?!蔽夷笾拮油欣钕淅锓艜r,指腹觸到個硬紙殼——是上周整理舊物時翻出的航天模型,當年王丹用冰棍棒粘的登月艙,底座刻著歪歪扭扭的“春泥”二字。
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是地月管理組的加密郵件。點開附件的瞬間,我盯著屏幕愣住了:“春泥計劃”四個字在白光里格外刺眼。這項目,旨在尋找太陽系外宜居行星,當年因推進器技術瓶頸擱置,沒想到重啟的任務書會突然落在我面前。
“明天上午九點,文昌基地會議室。”電話里,老主任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探測船‘春泥號’需要位有月面救援經驗的機長,你是最優人選。”我望著窗外飄飛的梧桐葉,突然想起十七歲那晚,王丹在天文館指著銀河說:“你看那些旋臂上的塵埃,總有一天會變成新的恒星?!痹瓉碛行┟郑缭诿\里埋下了伏筆。
晚飯時,母親把清蒸魚往我碗里推:“后天的票都訂好了,怎么突然要提前走?”我剛要開口,父親突然起身去書房,回來時手里攥著個鐵盒——是我小時候的“航天日志”,第一頁畫著個歪腦袋火箭,旁邊寫著“要帶爸爸媽媽去月亮”?!爱斈昴阏f要上天,我和你媽整晚沒睡,”他摩挲著紙頁上的折痕,“現在要去更遠的地方,也是一樣的道理?!?
母親突然紅了眼眶,卻往我包里塞了包茶葉:“月球干燥,多泡水喝。對了,上次給小王織的圍巾織好了,藍灰色的,配她的制服好看?!蔽医舆^圍巾時,指尖觸到針腳里的線頭——和她二十年前給我織的手套一樣,總是故意留半截,說“這樣牽掛就有個落腳的地方”。
夜里接到王丹的視頻,她剛結束艙外維護,額角還沾著月球塵埃。“怎么突然要提前回?”她歪著頭問,耳后的星星耳釘在燈光下閃了閃。我把任務書舉到鏡頭前,她的瞳孔猛地收縮,隨即笑起來:“春泥計劃?當年你說這名字像在宇宙里種花?!?
“是啊,要去給星星當園丁了?!蔽彝聊焕锼砗蟮南洗埃厍蛘龖以诤谏炷焕?,像枚浸在水里的藍寶石?!疤綔y船要先在月球基地補給,我得回去做準備?!彼蝗怀聊耍讣庠诳刂婆_上輕輕敲著,節奏和當年在指揮中心緊張時一模一樣。
“航線規劃里有段柯伊伯帶的碎石區,”她突然開口,語氣比平時嚴肅,“我這兩周把月球倉庫里的備用護盾都檢修好了。還有,你暈星際塵埃的老毛病,我讓人備了加強版過濾面罩?!彼跣踹哆墩f著,眼眶卻慢慢紅了,“只是這次……不能在指揮中心盯屏幕了?!?
我突然想起高中時她在天文臺替我抄的星圖筆記。原來有些告別從來不是空著手的,總有人把牽掛折進你的行李,縫進你的航線,讓你在千萬光年外,都能摸到熟悉的溫度。
出發前夜,父親非要陪我去趟老天文臺。望遠鏡的鏡頭還對著獵戶座,參宿四在視野里泛著橙紅色的光?!澳阃跏迨瀹斈昕傉f,丹丹這姑娘看著文靜,主意比誰都正?!彼钢菆D上的航線,“她選了守月球,你選了往外走,倒像北斗七星,各有各的位置,卻總朝著同一個方向?!?
凌晨的出租車駛往機場時,母親發來條消息,是張照片:她把我小時候畫的火箭貼在了冰箱上,旁邊粘著王丹寄來的月球土壤樣本,標簽上寫著“含地球花粉成分”。原來有些種子,早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在兩個星球間發了芽。
登機口的廣播響起時,手機震了震。王丹發來張自拍,她站在月球基地的播種艙前,手里捧著盆擬態苔蘚,藍色的花開得正盛?!疤綔y船的種子庫,我替你選了批地球土壤?!毕⒕o跟著進來,“等你找到新家園,記得播第一顆種子時,算我一份。”
飛機穿過云層的瞬間,我望著舷窗外漸漸縮小的城市輪廓。陽光落在掌心的桂花糕罐子上,折射出細碎的光斑,像無數個被珍藏的瞬間。原來所謂告別,從來不是終點。是父母把牽掛揉進桂花糕里,是王丹把思念種在月球土壤里,是我們帶著地球的溫度,朝著宇宙深處走去,卻永遠被身后的目光,系在同一個坐標上。
抵達月球基地的那天,王丹在氣閘艙等我。她穿著新換的艙內制服,胸前別著枚新徽章——是用“新葉號”的備用零件做的,形狀像片展開的葉子?!按耗嘤媱澋难a給清單,我加了項?!彼χf過來,清單末尾寫著:“攜帶家屬:王丹。航線共同規劃中?!?
氣閘艙外,地球正懸在黑色的天幕里。我突然明白,所謂探險,從來不是孤身一人。是有人守著家園,等你帶回新的種子;是有人站在身后,把你的航線,當成自己的方向。而我們要種的,從來不止是宇宙里的花,更是兩個星球間,那片永遠向陽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