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突如其來的、帶著皂角清冽與皮革硬朗氣息的擁抱,如同最堅固的壁壘,瞬間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寒意與絕望的嘶鳴。林月卿整個人僵在裴無漾寬闊堅實的胸膛前,大腦一片空白,仿佛靈魂都在這一撞之下脫離了軀殼。淚水還掛在睫毛上,將落未落,方才那歇斯底里的恐懼和絕望的質問,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只剩下胸腔里那顆狂跳的心臟,在死寂中發出擂鼓般的巨響。
裴無漾的手臂收得很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卻又奇異地避開了她肩背上任何可能的傷處。他的懷抱并不柔軟,甚至有些硬朗硌人,是常年披甲征戰磨礪出的堅硬輪廓。但那透過衣料傳遞而來的、異常穩定和灼熱的體溫,卻像最直接的生命暖流,霸道地驅散著她四肢百骸的冰冷與麻木。他有力的心跳隔著幾層衣料,沉穩地撞擊著她的耳膜,一下,又一下,帶著一種奇異的、能撫平驚濤駭浪的節奏感。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燭火在燈罩里跳躍,光影在兩人緊貼的身影上明滅不定。空氣中只剩下林月卿那尚未平息的、帶著哽咽的細微喘息。
“不是。”裴無漾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鄭重,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她的心上,砸碎了那凝固的恐懼,“徐府的事,不是我。”
他微微側過頭,下頜幾乎抵在她柔軟的發頂,灼熱的呼吸拂過她的額角鬢發,帶來一絲微癢的戰栗。他似乎在極力克制著什么,那緊箍著她的手臂肌肉緊繃如鐵,聲音卻壓得更沉,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試圖將那絕望的指控徹底驅散:
“也絕不會是結局。”
這簡短的八個字,像蘊含著千鈞之力。不是輕飄飄的安慰,而是戰場上統帥下達不容置疑的軍令,帶著斬釘截鐵的決斷和一種令人心顫的承諾。
林月卿的身體依舊僵硬,但那股幾乎要將她撕裂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和崩潰,卻在這堅實懷抱的禁錮和他斬釘截鐵的話語中,如同撞上礁石的巨浪,驟然失去了狂猛的勢頭。那洶涌的淚水,仿佛也失去了支撐的力量,不再洶涌,只是無聲地、大顆大顆地滾落,迅速浸濕了他玄青色衣襟上冰冷的刺繡紋路。那冰涼的濕意,透過衣料,清晰地傳遞到他胸膛的皮膚上,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
裴無漾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懷中這具單薄身體的顫抖正一點點平復下來,從那種瀕臨碎裂的劇烈,漸漸變成一種劫后余生般的虛脫微顫。那壓抑的、細碎的嗚咽也漸漸低微下去,最終只剩下斷斷續續的、艱難的抽氣聲。
他依舊維持著那個俯身擁抱的姿勢,沒有動,也沒有再說話。寬闊的后背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替她隔絕了窗外的無邊夜色和所有窺探的目光。只是那環抱著她的手臂,在最初的堅定之后,似乎微微調整了一下,讓她能靠得更舒適一些,那堅硬線條下的支撐感,無聲地傳遞著一種笨拙的守護。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窗外的更漏都仿佛停滯,久到林月卿因哭泣而緊繃僵硬的身體終于徹底癱軟下來,幾乎將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了他身上。那滾燙的淚水,也終于流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我……我不是……”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細若蚊蚋,像一只受驚后終于肯探出頭的小獸發出的微弱嗚咽。她想說“不是怪你”,想說“我只是害怕”,但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更加洶涌的委屈和后怕,讓她再次哽咽得說不出完整的話,只能將臉更深地埋進他帶著淡淡汗意和皂角氣息的衣襟里。
“我知道。”裴無漾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低沉,卻似乎比方才柔和了一絲,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安撫,“別怕,我在。”
這簡單的四個字,卻像帶著某種奇異的力量,穿透了林月卿混亂的心防。她緊繃的神經徹底松懈下來,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眼皮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她只模糊地感覺到,一只帶著薄繭、溫熱而干燥的大手,極其輕柔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落在了她的發頂,笨拙地、一下下地,撫過她散亂的發絲。
那動作生澀而僵硬,毫無技巧可言,卻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魔力,仿佛在無聲地告訴她:風暴雖在,但此刻,你安全了。
當林月卿再次恢復意識時,已是天光微熹。
她發現自己被妥帖地安置在柔軟的錦被之中,身上蓋著輕暖的絲絨薄被。聽竹軒內一片靜謐,昨夜狼藉的痕跡已被收拾干凈,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安神香氣息,只有窗邊小幾上,一盞燭火將盡未盡的燈臺,昭示著剛剛過去的漫長黑夜。
她動了動手指,身體依舊殘留著一種虛脫般的乏力,但那種滅頂的絕望和恐懼,卻奇跡般地淡去了許多。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昨夜那個堅實得如同堡壘的懷抱,那低沉有力的承諾,還有最后落在發頂那笨拙卻溫暖的撫觸……臉頰不受控制地微微發燙。
就在這時,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隙。周嬤嬤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看到林月卿睜著眼,她臉上立刻露出如釋重負的驚喜:“小姐!您醒了!阿彌陀佛,可嚇死老奴了!”她快步走到床邊,將藥碗放在床頭小幾上,仔細打量著林月卿的臉色,“感覺怎么樣?頭還暈嗎?世子守了您大半夜,天快亮時才被軍務急報叫走的,臨走前千叮萬囑,讓您醒了務必喝了這碗安神定驚的湯藥。”
“世子……守了一夜?”林月卿微微一怔,心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滋味。
“可不是!”周嬤嬤壓低聲音,帶著感慨和后怕,“昨夜您那樣子……唉,老奴瞧著心都要碎了。世子他……就那么抱著您,在榻上坐了大半夜,動都沒動一下。后來您昏睡過去,才將您抱到床上安置好。那臉色……沉得嚇人,可看著您的眼神……”周嬤嬤頓了頓,似乎不知該如何形容,最終只嘆道,“老奴在王府伺候這么多年,從未見世子對誰如此上心過。”
林月卿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波瀾。她端起那碗溫熱的湯藥,苦澀的氣味鉆入鼻腔。她小口小口地喝著,那苦澀的味道仿佛也帶著一絲奇異的安定力量。
“嬤嬤,”喝完藥,她放下碗,聲音雖輕,卻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平靜,“云州……可有新的消息?”
周嬤嬤臉上的憂色瞬間又濃了起來,她搖搖頭:“府外消息封鎖得厲害,咱們的人暫時也探聽不到。不過……”她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世子走前,讓老奴轉告小姐一句話。”
林月卿的心瞬間提了起來:“什么話?”
“世子說:‘刀已出鞘,靜待佳音。徐府之事,自有分曉。’”
刀已出鞘……靜待佳音……
林月卿默念著這八個字,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被角。裴無漾昨夜那斬釘截鐵的承諾猶在耳邊。他口中的“刀”,是江令?還是……北府軍那柄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利刃?他真的……能在裴正德布下的死局中,為徐府劈開一條生路嗎?
一種夾雜著渺茫希望與巨大不安的情緒,在她心中交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