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卿被沈氏親自送回聽竹軒，喝下安神的湯藥，躺在熟悉的錦帳之中。

窗外，暮色四合。她閉上眼，御馬苑驚馬時那種失重的恐懼感再次襲來，但緊隨其后的，是那個帶著皂角清冽氣息的、無比堅實的懷抱。裴無漾……這個名字，連同他那雙深不見底、卻又在那一刻泄露了驚惶的眼眸，在她混亂的思緒中反復沉浮。那道橫亙在兩人之間、由恐懼和前世血痕筑起的高墻，似乎被那生死一瞬的相救，撞開了一道微不可查、卻又真實存在的縫隙。縫隙之外，是濃得化不開的迷霧，和……一絲她自己都尚未辨明的微光。

數日后，兵部衙署內，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巨大的輿圖懸掛在正堂墻壁，山川河流，城池關隘，皆以朱砂墨線勾勒分明。

“韓景又遞了折子！”兵部侍郎孫啟年指著輿圖上壽陽的位置，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氣，手指幾乎要將地圖戳破，“這次要的是三千副精鐵馬鐙，兩千張硬弓，還有箭矢十萬！美其名曰‘北伐籌備，強軍所需’！胃口是越來越大了！”

戶部派來議事的官員也是一臉苦相：“孫大人，這數目……著實驚人！光是這精鐵馬鐙所需之鐵料，就抵得上工部半年的產出！更遑論其他！國庫……國庫也不是取之不盡啊！前次南疆平叛的撫恤、軍資耗費甚巨，如今北境軍費又……”

“耗費甚巨？”一個清冷的聲音打斷了他，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堂內的嘈雜。

眾人循聲望去。裴無漾端坐在靠窗的紫檀木圈椅上，一身玄青常服，襯得面容愈發冷峻。他并未看爭執的官員，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摩挲著茶杯溫潤的瓷沿，目光卻銳利如鷹隼，落在輿圖壽陽的標記上，仿佛要穿透那薄薄的紙張，看清其下涌動的暗流。

“韓景盤踞壽陽，名為練兵北伐，實則大肆征召青壯，盤剝地方，壽陽一地稅賦幾近枯竭，百姓怨聲載道。”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清晰沉穩，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其所練之兵，操演陣法、軍械配置，暗合北燕邊軍規制，絕非尋常鄉勇民兵可比。如今索要如此巨量軍械，遠超其部定額所需。孫大人，李大人，你們以為，他要這么多軍械，當真是為了北伐大晉的宿敵北燕嗎？”

他微微抬眼，目光如冰刃般掃過孫啟年和戶部官員瞬間變得難看的臉色。

“世子明鑒！”孫啟年額上滲出冷汗，拱手道，“下官也覺蹊蹺！只是……只是陛下心系北伐，對韓景仍是……信任有加。我等若一味駁回，恐惹圣心不悅，更授人以柄，說我們掣肘北伐大業啊！”

“圣心？”裴無漾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冰冷的弧度，指尖無意識地在杯沿劃過，最終停在輿圖上靠近云州的某一點，頓了頓，“圣心自然是要顧的。但國之利刃，豈能資敵？”

他站起身，玄青的衣擺帶起一陣微涼的風。“馬鐙、硬弓，乃軍中利器，不可輕予。但箭矢……可分批撥付。”他走到巨大的輿圖前，手指精準地點在幾條蜿蜒的水路和陸路節點上，“著令工部，此批箭矢之制造，箭簇用鐵減半，內摻劣鐵，務必使其易折易損。督運人選，由我北府軍派遣可靠之人，押運路線……避開壽陽附近所有易于設伏之險要，改走北路官道。沿途驛站，加派人手，‘仔細’查驗，務必確保每一車箭矢，‘完好無損’地送到韓景手中。”他特意加重了“完好無損”四字，眼中寒芒一閃。

“這……”孫啟年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亮光，明白了裴無漾的用意——既要堵住悠悠之口，表面滿足韓景所求，又要暗中削弱其戰力，更要借機安插人手監控其物資流轉！他立刻躬身：“世子深謀遠慮！下官即刻去辦！”

裴無漾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轉身走向門口，挺拔的背影帶著戰場上淬煉出的決斷與沉凝。只是在跨出門檻的瞬間，他眼角的余光似乎又瞥了一眼輿圖上云州的方向，那短暫的停頓，快得無人察覺。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云州城，卻籠罩在一片愁云慘霧之中。

徐府大門緊閉，往日清雅寧靜的氣氛蕩然無存。正廳里，徐江面沉如水，端坐主位。徐老夫人坐在一旁，用手帕按著發紅的眼角，無聲垂淚。下人們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徐以瑾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花磚地上，臉色灰敗，平素溫文儒雅的氣質蕩然無存，只剩下滿眼的驚惶與不可置信。他面前的地上，散落著幾塊碎裂的玉璧殘片，那瑩潤的光澤和蟠螭紋飾，赫然便是前些日子那位“周姓客商”請他鑒賞的前朝古物！

“父親！母親！兒子……兒子冤枉啊！”徐以瑾的聲音嘶啞顫抖，帶著哭腔，“兒子……兒子真的不知道那玉璧是宮中流出的御賜之物！更不知道……不知道它早已被登記在冊，是……是贓物啊！那姓周的只說是一位貴人的珍藏，請兒子品鑒，兒子……兒子一時糊涂，想著不過是看看，又想著……想著或許能借此結個善緣，為……為徐氏……”他語無倫次，悔恨交加。

“結個善緣？為徐氏？”徐江的聲音冷得像冰，帶著前所未有的失望和震怒，“我徐氏數百年清譽，何時需要靠攀附權貴、沾染這些來路不明的贓物來結善緣？！你平日里沉迷金石古玩，我與你母親只當你是個癡人，無傷大雅！可你……你竟如此糊涂！被人算計了猶不自知！”

“老爺！瑾兒他……他定是被人陷害的！”徐老夫人泣不成聲，看著跪在地上的兒子心如刀絞。

“陷害？”徐江重重一拍桌案，震得茶盞叮當作響，“那周姓之人現在何處？那所謂的‘貴人’又是誰？你拿得出憑證嗎？如今官府拿著宮里的冊子找上門，人證物證俱全！說我們徐府私藏、倒賣御賜贓物！這是要置我徐氏于不忠不義、抄家滅門之地啊！”他胸口劇烈起伏，指著地上的碎片，“你知不知道，這東西現在成了勒在我們脖子上的絞索！云州知府已經遞了折子上去！臨賀王裴正德……好手段！好毒計！”

“臨賀王？”徐以瑾如遭雷擊，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駭然。他想起那周姓文士言語間對臨賀王的推崇和暗示……原來，那所謂的“貴人”，那所謂的“結交”，從一開始就是為他、為徐氏精心布置的陷阱！而他，竟像個傻子一樣，高高興興地一腳踏了進去！

巨大的恐懼和悔恨瞬間將他淹沒。他頹然地癱軟在地，看著地上那些曾讓他愛不釋手、如今卻成了催命符的玉璧碎片，面如死灰。

“完了……徐氏……完了……”他喃喃自語，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吞噬。

徐江閉上眼，疲憊地靠在椅背上。窗外，云州春日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欞，卻驅不散廳內那令人窒息的陰冷與絕望。樹欲靜而風不止。建康的風暴，終究還是將觸角伸向了這偏安一隅的云州，狠狠撕碎了表面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