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城頭的硝煙還未徹底散盡,空氣中彌漫著焦糊、血腥與金屬冷卻后的獨特氣味。蠻族王帳主力在“沒良心炮”的轟鳴和“雷公怒”的致命鐵雨下丟下大量尸體與殘骸,如同受傷的狼群般暫時退回了五十里外的營地舔舐傷口。城內的歡呼聲浪卻一浪高過一浪,幾乎要掀翻低矮的云層。
“雷神將軍威武!”
“雷公怒!雷公怒!雷公怒!”
“天神護佑黑水城!”
士兵們揮舞著殘破的兵器,民夫們激動地抱在一起,許多人淚流滿面。這一次,不再是面對未知“神跡”的敬畏叩拜,而是對沈墨實打實帶領他們擊退強敵、守住家園的狂熱擁戴!那噴吐火焰與死亡的竹筒,那從天而降的毀滅包裹,成了他們心中最堅實的依靠。
趙鐵柱渾身浴血,拄著卷刃的鋼刀,站在城頭被奪回的垛口處,看著如潮水般退去的蠻兵,胸膛劇烈起伏,臉上那道疤因激動而扭曲,卻咧開一個暢快無比的大笑:“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兄弟們!是沈大人!是咱們的雷公怒!打退了這幫狗娘養的!”回應他的是更加震耳欲聾的歡呼。
沈墨依舊立在城樓最高處,寒風卷起他染血的衣袍。他面無表情,目光越過歡呼的人群,越過狼藉的戰場,死死鎖定在遠處蠻族王旗下那個如鐵塔般的身影——左賢王烏維。望遠鏡里,烏維那陰沉得幾乎滴水的臉,以及望向黑水城方向那如同毒蛇般怨毒的目光,清晰地印在沈墨眼底。
“還沒結束…”沈墨低語,聲音被淹沒在歡呼中。烏維的退兵,更像是暴風雨前的短暫平靜。他需要更強的力量,更快的速度。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身后響起。一名負責城內治安的親兵隊長臉色難看地沖上城樓,單膝跪地:“大人!城西…城西劉員外府邸附近,有暴民聚集!他們…他們搶了劉家的糧倉!還…還打死了人!”
歡呼聲仿佛被掐住了脖子,城頭瞬間安靜了幾分。無數目光投向沈墨。
沈墨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靜。“知道了。趙鐵柱!”
“末將在!”趙鐵柱如同聞到血腥味的猛虎,立刻挺直腰板。
“點一百雷火隊,隨我入城。其他人,清理戰場,修復城防,不得松懈!”沈墨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肅殺。
“得令!”
黑水城西,劉府門前。
昔日朱門緊閉的富戶宅邸,此刻大門洞開。府內一片狼藉,哭喊聲、叫罵聲、打砸聲混雜在一起。數十名面黃肌瘦、眼泛綠光的饑民,在幾個領頭潑皮的煽動下,正瘋狂地哄搶著從糧倉里搬出來的米袋、臘肉、布匹。劉員外那身華貴的綢緞被撕扯得不成樣子,臉上帶著淤青,被兩個潑皮按在地上,殺豬般嚎叫:“反了!反了天了!我的糧食!我的家當啊!沈墨!沈墨你不管管嗎?!”
府門外,更多的百姓在圍觀,眼神復雜。有對糧食的渴望,有對富戶遭殃的隱隱快意,但更多的是一種麻木和茫然。蠻族的威脅剛退,內部的瘡疤就被這哄搶徹底撕開。
“都給我住手!”一聲炸雷般的怒吼響起!
趙鐵柱帶著一百名殺氣騰騰、裝備著竹筒火銃的雷火隊老兵,如同黑色的鐵流,瞬間將劉府門前圍了個水泄不通!黑洞洞、還帶著硝煙味的銃口,齊刷刷指向混亂的人群!
哄搶的人群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瞬間僵住!看著那些冰冷兇悍的老兵,看著那令人膽寒的“雷公怒”,狂熱的哄搶瞬間被恐懼取代。幾個領頭的潑皮更是臉色煞白,下意識地想往人群里縮。
沈墨的身影,在趙鐵柱等人的簇擁下,緩緩走到劉府門前。他目光掃過混亂的現場,掃過被按在地上的劉員外,最后落在那些抱著米袋、眼神驚恐的饑民身上。
“大…大人…”一個被搶了米袋的老婦嚇得跪倒在地,“求大人開恩…我們…我們餓啊…”
“餓?”沈墨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像冰冷的針,刺入每個人的耳膜,“蠻子還在城外虎視眈眈,你們就在城內哄搶糧倉,毆打士紳?這就是你們守城的決心?”
他目光陡然銳利如刀,盯住那幾個領頭的潑皮:“煽動搶糧,趁機劫掠,按律當如何?!”
那幾個潑皮腿一軟,撲通跪倒:“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我們…我們也是一時糊涂…”
“一時糊涂?”沈墨冷笑,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寒冰碎裂,響徹整個街區,“守城將士在城頭浴血!天工坊工匠日夜趕工!為的是什么?是為了保住這座城!保住所有人的命!而你們!”
他猛地指向地上散落的米糧和被踩踏的布匹:“卻在后方,為了幾口吃的,自毀根基!制造混亂!今日敢搶劉家,明日是不是就敢搶軍糧?后日是不是就敢開城門迎蠻子?!”
字字如刀,句句誅心!圍觀的百姓中,許多人面露羞愧,低下了頭。那些搶糧的饑民更是渾身發抖。
沈墨不再看他們,目光轉向地上狼狽不堪的劉員外。劉員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掙扎著哭喊:“沈大人!沈大人為我做主啊!這些刁民…他們…”
“閉嘴!”沈墨一聲斷喝,打斷了劉員外的哭嚎。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劉員外,眼神冰冷,不帶一絲溫度:“劉員外,本官問你,城中守軍糧餉告急,本官是否三令五申,命城中富戶按田畝、存糧比例,捐輸糧草,共渡時艱?”
劉員外眼神閃爍,支吾道:“捐…捐了…小人捐了…”
“捐了多少?”沈墨逼問,聲音不大,卻帶著無形的壓力,“你劉家號稱黑水城糧倉之首,存糧何止萬石?本官令你捐糧五百石,你百般推諉,哭窮賣慘,最后只肯拿出五十石陳米,蟲蛀過半!如今,你府中糧倉被搶,露出的米糧,堆積如山,白米細面,何止千石?!”
轟!人群一片嘩然!看向劉員外的眼神頓時充滿了憤怒和鄙夷。
“這…”劉員外面如死灰,冷汗涔涔而下。
“國難當頭,囤積居奇,罔顧軍令!”沈墨的聲音如同宣判,“此為一罪!”
“為富不仁,坐視軍民困苦,動搖守城根基!此為二罪!”
“縱容家奴,欺行霸市,擾亂民心!此為三罪!”(沈墨早已知曉李福煽動之事,只是暫時按下)
沈墨每說一罪,劉員外的身體就矮一分,最后幾乎癱軟在地。
“三罪并罰!”沈墨的聲音陡然變得森寒,如同來自九幽,“按大胤律,戰時資敵(囤糧不捐等同資敵)、擾亂后方、動搖軍心者——斬立決!”
“啊?!”劉員外魂飛魄散,殺豬般嚎叫起來,“冤枉!大人冤枉啊!你不能殺我!我…我是有功名的!我要上告!京城…京城有人…”
“京城?”沈墨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他不再廢話,猛地一揮手:“趙鐵柱!”
“在!”
“行刑!”
“諾!”趙鐵柱獰笑一聲,如同猛虎出閘,大步上前,一把揪住癱軟的劉員外后領,如同拖死狗般將他拖到街道中央。
“饒命!沈大人饒命啊!我捐!我全捐!家產都…”劉員外的哭喊戛然而止。
噗嗤!
雪亮的鋼刀帶著趙鐵柱滿腔的怒火和對這些蠹蟲的鄙夷,干脆利落地斬落!
一顆肥碩的頭顱滾落塵埃,鮮血噴濺在潔白的米粒上,觸目驚心。
全場死寂!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一幕驚呆了。搶糧的饑民嚇得癱軟在地,圍觀的百姓噤若寒蟬,連雷火隊的老兵們都屏住了呼吸。只有趙鐵柱收刀而立,刀尖滴血,兇悍如魔神。
沈墨的目光緩緩掃過死寂的人群,聲音平靜得可怕,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
“都看清楚了!”
“守城,不是兒戲!”
“有功者,重賞!”
“有過者,嚴懲不貸!”
“通敵、資敵、禍亂后方、動搖軍心者——”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
“殺無赦!”
冰冷的三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恐懼,瞬間壓倒了所有的貪婪、僥幸和混亂。
“至于糧食…”沈墨的聲音緩和下來,指向劉府內堆積的糧山,“所有哄搶之物,一律收繳歸公!由軍需官統一登記造冊!從今日起,城內施行戰時配給!按戶按丁,每日定額發放口糧!優先保障守城將士與天工坊工匠!由趙鐵柱派人監督執行!再敢哄搶者,視同通敵,立斬!”
“諾!”趙鐵柱和親兵們齊聲應諾,聲震長街。
人群中的惶恐和不滿,在沈墨鐵血的手段和明確的分配方案下,迅速被壓制下去。秩序,在血腥中重新建立。
幾天后,一隊風塵仆仆的傳令兵,護送著一名身著青色官袍、面無表情的禮部小吏,抵達了依舊彌漫著硝煙味和緊張氣氛的黑水城。
簡陋的城守府大堂(原縣衙大堂)內,象征性的香案擺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禮部小吏展開一卷明黃綢緞,聲音平板地宣讀:“黑水城守御使沈墨,臨危受命,率軍民力抗蠻胡,連挫敵鋒,忠勇可嘉!特擢升為北疆行營從五品宣節校尉,兼領黑水城縣令事!賞銀百兩,絹十匹!望爾再接再厲,固守城防,以彰天威!欽此!”
圣旨很短,賞賜更是寒酸得可憐。一個從五品的虛銜校尉,一個縣令的實職(黑水城原有縣令早已棄城而逃),外加這點象征性的賞賜,與沈墨立下的潑天功勞相比,簡直如同打發叫花子。
“臣,沈墨,領旨謝恩!”沈墨平靜地接過圣旨,臉上看不出喜怒。他身后的趙鐵柱等人,臉上卻都露出了壓抑不住的憤懣和不平。出生入死,換來這點東西?
禮部小吏完成了任務,一刻也不想在這危險之地多待,敷衍了幾句場面話,便匆匆告辭離去。
大堂內只剩下沈墨和他最核心的班底:趙鐵柱、鐵匠老王頭、天工坊幾個表現出色的工匠頭目,以及新提拔的、負責城防和治安的親兵隊長。
“大人!朝廷這…這也太…”趙鐵柱性子最直,忍不住就要嚷嚷。
沈墨抬手止住了他。他走到大堂一側,掀開一塊蒙著的粗布。下面是一個用木頭和鐵件粗糙拼湊的模型——一個帶著巨大飛輪和連桿的裝置,旁邊連著一個同樣簡陋的、模擬鼓風皮囊的機構。
“朝廷的賞賜,不重要。”沈墨的聲音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重要的是這個。”
眾人疑惑地看著那古怪的模型。
“它叫‘初號機’。”沈墨的手指輕輕拂過那粗糙的木輪,“是天工坊所有工匠,用我們新煉的鋼、用我們的雙手,一點點打磨出來的。它不是刀,不是炮,但它,能讓我們造出更多、更快的刀和炮!”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眼中閃爍著一種超越時代的狂熱:“它能代替人力,日夜不停地鼓風!能讓我們的爐火燒得更旺,鐵水煉得更純!能驅動水車,帶動石磨,碾碎礦石,錘打鐵胚!能讓天工坊,真正變成永不疲倦的‘神工之爐’!”
老王頭等工匠的眼睛瞬間亮了!他們隱約明白了這東西的價值!那是力量!源源不斷的力量!
“但是,”沈墨話鋒一轉,聲音低沉下來,“有人不想看到它轉動,不想看到黑水城真正站起來。”
他拿起桌上那份輕飄飄的圣旨,掂量了一下,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譏誚:“這份圣旨,就是警告。警告我們,適可而止。警告我沈墨,不要太出格。”
他猛地將圣旨拍在桌上,目光如電,掃視著眾人:
“告訴本官!我們,要不要適可而止?!”
“那些死在城頭的兄弟,答不答應?!”
“城外虎視眈眈的蠻子,答不答應?!”
“我們身后這座好不容易有了活氣的城,答不答應?!”
“不答應!”趙鐵柱第一個怒吼出聲,眼珠子都紅了!
“不答應!”老王頭等工匠也激動地喊起來!他們付出了血汗,看到了希望,豈容他人掐滅?
“不答應!”親兵隊長和眾人齊聲咆哮!
“好!”沈墨眼中寒光暴漲,手指猛地指向那臺粗糙的“初號機”模型,“那我們就讓它轉起來!讓它日夜不停地轉!讓爐火照亮整個北疆!讓我們的刀更利!炮更猛!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看看,黑水城,不是他們棋盤上可以隨意舍棄的棋子!”
他猛地轉身,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一種開創紀元的決絕:
“傳令天工坊!”
“集中所有人力物力!”
“三天之內,‘初號機’——必須轉起來!”
“用我們自己的鐵!我們自己的火!”
“給這北疆的天——”
“捅個窟窿!”
命令如同燎原之火,瞬間點燃了整個天工坊。所有工匠,無論鐵匠、木匠、皮匠,甚至那些打雜的民夫,都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狂熱。他們明白,這臺“初號機”不僅僅是臺機器,更是他們命運和尊嚴的象征!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爐火映紅了一張張疲憊卻亢奮的臉龐。叮當的敲打聲、木料的鋸切聲、緊張的調試口令聲,匯聚成一首粗獷而激昂的工業序曲。
沈墨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工棚里,親自指揮著最后的組裝和調試。圖紙在他腦中早已推演了千百遍,但在這個材料和技術都極其原始的時代,每一個環節都充滿了未知和風險。
終于,在第三天傍晚,夕陽的余暉將工棚染成一片金紅時。
巨大的、用新煉鋼材加固的飛輪被牢牢固定在粗壯的主軸上,堅韌的牛皮傳動帶連接著飛輪與那模擬鼓風皮囊的連桿機構。一個巨大的水車模型被安置在工棚外臨時挖設的水渠上,水流沖擊著水車的葉片。
所有工匠都屏住了呼吸,圍在四周,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膛。趙鐵柱緊緊握著刀柄,手心全是汗。老王頭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
沈墨站在核心的控制桿旁,眼神銳利如鷹。他深吸一口氣,猛地壓下控制桿!
咔噠!一聲清脆的機括咬合聲!
嘩啦啦!水渠的閘門被打開,水流洶涌而下,沖擊在水車的巨大葉片上!
吱呀——嘎——!
水車開始緩緩轉動!沉重的木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通過傳動帶,力量傳遞到飛輪!巨大的飛輪開始克服巨大的慣性,極其緩慢地、艱難地轉動起來!帶動著連桿!
連桿開始推動那模擬鼓風皮囊的機構!
噗…噗…噗…
皮囊開始一縮一張!雖然微弱,但確確實實有氣流被鼓動出來!吹向旁邊象征性的爐口!
“動了!動了!”一個年輕工匠激動地喊了出來!
“真的…真的自己動了!”老王頭老淚縱橫,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那緩緩轉動的飛輪和噗噗作響的皮囊連連磕頭!
“成了!大人!成了!”趙鐵柱激動得滿臉通紅,狠狠一拳砸在旁邊的柱子上!
工棚內瞬間爆發出震天的歡呼!工匠們相擁而泣,跳著,叫著!這笨拙、緩慢的轉動,這微弱的氣流,在他們眼中,卻比最璀璨的星辰還要耀眼!這是他們親手創造的力量!是掙脫人力桎梏的第一步!
沈墨看著眼前這原始卻無比珍貴的機械運動,感受著腳下地面傳來的微弱震動,聽著那如同初生嬰兒心跳般的噗噗聲,臉上終于露出了穿越以來第一抹發自內心的、帶著一絲疲憊卻無比暢快的笑容。
蒸汽機的核心原理——將熱能(或水力勢能)轉化為機械能——在這個時代,被他用最簡陋的方式,撬開了一道縫隙!
雖然這還只是一個連原型機都算不上的驗證模型,效率低得可憐,只能帶動一個小小的鼓風皮囊。但它的意義,如同在黑暗的荒原上點燃了第一顆火種!
“這只是開始。”沈墨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歡呼,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傳遍整個工棚:“記住這個聲音!記住這個轉動的力量!它叫——”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如同宣告一個新時代的誕生:
“——萬鈞!”
萬鈞初動,其力雖微,其勢已起。這微弱的噗噗聲,如同蟄伏巨獸的心跳,開始在這座飽經戰火的邊城深處,悄然搏動。黑水城的天,注定要被這股新生的力量,徹底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