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在這之前，李斯恨不得將淳于越腰斬于市，但他從未想過會以這種方式與對方見面。

前堂，書房內。

油燈所散發的光芒，隱約照出二人的影子。

屋內堆滿了竹簡、以及沒來得及處理的公文，余下的空間只能勉強放下一張案幾。

看著這位曾經的摯友，李斯長嘆一口氣，神色復雜。

他原以為自己會生氣，會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出言質問眼前的淳于越為何要處處與他作對。

但真到了見面的時候，他卻生不出這樣的心思。

李斯脫去頭上戴著的鹖冠，將目光從淳于越的身上收回，指了指一旁的案幾，語氣中滿是平靜：

“坐吧！”

“嗯。”

二人相對而坐，不久后，很快便有侍女上前，為二人各自端來一杯熱茶。

“這是從蜀地那邊進貢來的茶葉。”

李斯的臉上帶著笑意，向淳于越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淳于越也不推辭，端起面前的茶杯，輕啜一口。

待到淳于越放下茶杯，只聽李斯那略帶感慨的聲音響起：“咱們有多久沒有像這樣面對面坐在一起了？”

淳于越聞言，也不禁有些動容。

他和李斯的確是摯友，但由于政見上的巨大分歧，他們之間的關系，其實早已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

只不過，雙方都十分默契地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

淳于越聞言，回過神來，看向李斯所在的方向，輕輕搖了搖頭：“時間太長，不記得了。”

得到這樣的回答，李斯神色一怔，然后很快便恢復了平靜。

一時間，二人都沒有說話的意思，房間內的氣氛也肉眼可見地沉悶起來。

最終，還是李斯開口，打破了房間的寂靜：“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淳于越聞言，也沒有隱瞞的意思，點了點頭，神色平靜：“行李已經收拾好了。”

冷不丁地，李斯那古井無波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要不是我向陛下進言，事情也不會鬧到這一步，你恨我嗎？”

淳于越聽聞此話，毫不避諱地對上李斯的視線，點了點頭：“當然恨。”

對于淳于越給出的回答，李斯并不感到意外。

相反，他笑了，笑的很開心，甚至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李斯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淚水，緊接著又看向淳于越所在的方向，語氣森寒：“知道嗎，有好幾次，我都恨不得殺了你，將你腰斬于市！”

李斯說完，不等淳于越回話，又繼續道：“我平生最看不上的，便是你等這種于國無用、只會高談闊論的腐儒，竟然還整天嚷嚷著克己復禮，恢復分封，可笑！！”

“你可知恢復分封會有什么樣的后果，不出百年，那些分封的諸侯就會因仇怨彼此征伐不休，到那時，天下大亂，百姓又將落得個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地步！”

“你有想過這些嗎，你沒有，你的腦子里只想著自己，還有儒家那套可笑的“仁義”道德！”

“要我說，當初陛下就不應該讓長公子拜你為師！”

或許是壓抑得太久，李斯竟罕見地失態了，此時的他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不自覺地提高了語調。

……

面對李斯提出的質疑，淳于越并沒有出言解釋的意思。

他只是一臉平靜地盯著李斯，直到對方被他的視線看得毛骨悚然，眼神發虛。

直到這時，淳于越才收回視線，冷不丁地出言詢問道：“你想做長公子的老師？”

面對曾經摯友的目光，李斯在沉默片刻后，點了點頭。

淳于越將李斯臉上的表情盡收眼底，不禁啞然失笑：“我看你才是那個滿腦子只想著自己的人。”

話音落下，淳于越停頓了片刻，語氣中滿是篤定：“因為你從來不允許任何人威脅到你的地位！”

就在李斯驚疑不定之際，只聽淳于越的聲音再度響起：“前有韓非，后有王琯，他們都成了你往上爬的犧牲品，成就了你如今的地位！”

“而且，你也不是真心實意想要成為長公子的老師，而是想借此機會，更進一步，我說的沒錯吧？”

淳于越的這番話，如同一柄利刃，直擊李斯的靈魂，他感覺自己在這位曾經的摯友面前，沒有任何秘密。

正當李斯還在絞盡腦汁地思考，應該如何回應之際，淳于越卻果斷選擇跳過這個話題。

只見其緩緩起身，來到李斯的面前，躬身于地，將自己此行的目的和盤托出：“老實說，我這個老師當得并不稱職，是我害長公子落得如今的地步！”

淳于越在說到這里的時候，頓了頓，語氣中充滿了懇切：“因此，我希望你能夠在陛下面前，替長公子美言兩句！”

面對淳于越突如其來的動作，李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禁怔愣了片刻。

對于淳于越的來意，他其實有所預料。

眼下，長公子扶蘇身陷囹圄，淳于越作為扶蘇的老師，突然登門拜訪，其目的不言而喻。

在李斯的印象中，淳于越性情高傲，從不輕易低頭。

如今，他卻愿意為了長公子的安危，放下身段，豁出面子，跑來向自己這個“仇人”求情。

對于扶蘇目前的境遇，他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

對方之所以連續幾天沒有到章臺宮觀政，是因為受到了焚書一事的影響，被陛下圈禁在府中。

朝中絕大部分官員，對于此事均諱莫如深，三緘其口，生怕牽連到自己。

“自己真的有必要冒著觸怒陛下的風險，去替長公子求情嗎？”

此時，李斯的心中不禁閃過這樣一個疑惑。

時間就這么緩緩流逝，不知過去了多久，李斯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一般，面露堅定之色。

隨后，只見其將淳于越攙扶起來，咬了咬牙，一副豁出去了的樣子：“放心吧，我會在陛下面前替長公子求情的！”

另一邊，咸陽宮內。

此時，嬴政正跪坐于案牘后。

在他面前是一幅展開的輿圖，輿圖上是密密麻麻的圓圈，凡是被圈中的地方，都被納入了遷民墾邊的范圍。

看著眼前的這幅輿圖，嬴政眼中閃過一絲欣賞，只見其用一只手支撐起下巴，暗襯道：“李斯提出的遷民方案，倒是合朕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