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眼前空蕩蕩的房間，淳于越的眼中閃過一絲不舍。

原有的奴仆已經(jīng)被盡數(shù)遣散，偌大的宅邸，如今只剩下淳于越一個人。

再過不久，他也要離開這里了。

說起來，這座宅邸還是他成為長公子扶蘇的師傅時，皇帝特意賞賜給他的。

房間的案牘上曾經(jīng)堆滿了竹簡，但此刻，它們都不見了蹤影。

自從皇帝采納李斯的建議，頒布“焚書”的命令后，整個咸陽的官吏紛紛行動了起來。

官府先是在各處城墻、渡口、乃至市肆處張貼告示，要求百姓限期上交家里的禁書。

緊接著，又大力鼓勵百姓告發(fā)家里窩藏《詩》、《書》、《禮》、《樂》、《春秋》等禁書的人，舉報者有賞。

被舉報的人，大多都是被強制遷移至咸陽居住的原六國之人。

畢竟，大部分普通百姓，腦子里想的只有如何填飽肚子，根本沒有條件去讀書識字，置辦書籍。

只有原六國之人，才會想方設(shè)法地保留其所在國家的史書，并期待著有一天能夠光復(fù)故國。

這些人的行為，極大地加劇了朝廷的危機感。

近幾天，淳于越曾不止一次看見全副武裝的秦軍士卒，徑直闖入房間抓人。

秦法嚴(yán)苛，等待這些人的將是極其悲慘的下場。

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會遭受黥刑，承擔(dān)筑城、舂米等苦役，永世不得翻身。

由于他是長公子扶蘇的老師，因此，負責(zé)收繳禁書的官吏，對他的態(tài)度可謂是恭敬。

趁著焚書的命令還未正式頒布的間隙，他與叔孫通、伏勝等一眾儒生博士，將儒家的許多典籍盡數(shù)謄抄了一遍，并遣人將這些謄抄完畢的書籍，偷偷送到老家藏起來。

淳于越將目光從驢車上打包好的行李上收回，長嘆一口氣，語氣中滿是擔(dān)憂：

“唉，也不知道長公子怎么樣了！”

在淳于越等一眾儒生博士眼里，扶蘇就是儒家苦求不得的“仁君”典范，他心懷百姓，時常感念民生多艱，時常上書勸諫皇帝輕徭薄賦，珍惜民力。

從擔(dān)任扶蘇老師的那一刻起，淳于越便不遺余力地給扶蘇灌輸“仁義”的思想，并時常以《論語》里“克己復(fù)禮為仁”以及“樊遲問仁”等作為例子。

淳于越真切地希望，扶蘇能夠施仁義，行王道，放棄法家的那套“霸道”思想，與民生息。

而扶蘇這位弟子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身體力行，以極高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來要求自己。

為了反對焚書，扶蘇不惜舍生取義，通過死諫的方式勸說皇帝收回成命。

儼然已經(jīng)成為了一名擁有古之遺風(fēng)的謙謙君子。

就在這時，只聽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打斷了淳于越的思緒。

“進來！”

話音落下，只聽‘吱呀’一聲，房間的門被推開，來人并不是被淳于越派去長公子府的小廝，而是同為儒生博士的叔孫通。

叔孫通留著山羊胡，身上的儒袍散亂，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看上去頗為狼狽。

在招呼叔孫通坐下，并親自為其送上一杯熱水后，淳于越這才出言詢問道：“出什么事了？”

在歇息片刻、并且喝了口淳于越遞過來的熱水后，叔孫通這才緩過勁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長公子已經(jīng)有好幾日沒有去章臺宮觀政了！”

“什么！”

得知這個消息的瞬間，淳于越猛地站起，忍不住驚呼出聲。

……

一向熱衷于政事的長公子扶蘇，竟然連續(xù)好幾天沒有去章臺宮觀政。

這個消息對淳于越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

故而，在淳于越看來，扶蘇多半遭到了軟禁的懲罰。

淳于越想到這里，猛地一跺腳，臉上浮現(xiàn)出懊惱之色：“唉，長公子是受了我的連累，當(dāng)初我要是不……”

一旁的叔孫通見狀，連忙出言勸慰：“夫子不必太過自責(zé)，當(dāng)務(wù)之急是如何補救。”

淳于越聞言，猛地反應(yīng)過來，不住點頭：“嗯，你說的沒錯，事已至此，應(yīng)該想想怎么補救才是！”

說罷，淳于越開始在腦海中盤算自己目前擁有的籌碼。

在細細盤算一番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能用的籌碼簡直少得可憐。

由于反對“焚書”的政策，淳于越被免去官職，并發(fā)還原籍，這意味著他沒有了發(fā)聲的渠道。

眼下，唯一能夠起作用的，貌似只有長公子扶蘇的老師這一個頭銜。

關(guān)鍵扶蘇已經(jīng)受到了軟禁的懲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絞盡腦汁，思索良久后，淳于越想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因政見不合，早已分道揚鑣的好友李斯。

作為丞相，李斯深受皇帝信賴，倘若李斯愿意在皇帝面前替扶蘇求情的話，興許能夠改善扶蘇的處境。

這個想法冒出來的瞬間，淳于越心中罕見多了一絲猶豫：“難道自己真的要拉下臉去求李斯嗎？”

思忖片刻后，淳于越臉上的糾結(jié)之色消失不見，整個人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眼中閃爍著莫名的光芒。

其不自覺地攥緊拳頭，神色堅毅：“這也許是我這個當(dāng)老師的，能夠為弟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淳于越暗下決心，接下來，無論李斯如何嘲諷侮辱，他都會忍下來。

只要能夠讓扶蘇解除圈禁，那么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打定主意后，淳于越找了個理由送別叔孫通，徑直去往了李斯位于咸陽城內(nèi)的府邸。

此時，天色已臨近傍晚，夕陽的余暉灑落在地，將人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

負責(zé)管理集市的胥吏，開始催促攤販?zhǔn)帐皷|西，在地里勞作了一天的百姓，也踏著夕陽的余暉回到家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便是絕大部分百姓的生活。

李斯乘坐的車攆剛剛停穩(wěn)，便有一位管家模樣的人來報，說是有人登門拜訪。

在得知這一消息后，李斯下意識皺了皺眉，出言追問道：“是誰？”

面對李斯的問詢，那人不敢有絲毫隱瞞，低下頭，語氣中滿是恭敬：“那人說他叫淳于越，是您的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