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三十一年的上元節,宮燈還沒掛滿長街,公主府的暖閣里已彌漫著甜膩的豆沙香。張懿航趴在紅木桌上,看著張曉彤包湯圓,手里轉著支玉筆——那是魏承澤前日送他的,說是前朝大儒用過的舊物。九歲的少年眉眼間褪去了些稚氣,只是那雙眼,依舊亮得像未被塵埃蒙住的琉璃,透著股不肯服軟的執拗。
“弟弟,這芝麻餡的留二十個,給大舅送去。”張曉彤捏著面團的手頓了頓,抬眼看向窗外,“魏先生今日怎么沒來?往常這個時辰,他早該到了。”
張懿航的筆鋒歪了歪,墨滴在宣紙上洇出個黑團:“許是宮里有事。昨日他說,發現二舅的長史私通敵國,正準備今日呈證據給皇外祖父。”
“二舅的長史?”張曉彤皺起眉,“李長史是跟著二舅從潛邸出來的老人,怎么會……”
“知人知面不知心。”張懿航放下筆,語氣硬邦邦的,“魏先生查了三個月,說有書信為證。”他想起魏承澤昨日的模樣,捧著個錦盒,眼神里的急切不像作假,“等皇外祖父查明了,定要重罰!”
話音未落,府里的老太監李伯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臉色慘白如紙:“小公子!大小姐!宮里……宮里出事了!”
張懿航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來:“出什么事了?”
“魏先生……魏先生被皇上杖責了!就在太和殿前!”李伯喘著粗氣,聲音發顫,“說他……說他偽造書信,構陷二皇子!”
張曉彤手里的湯圓“啪嗒”掉在案板上,滾到張懿航腳邊。他僵在原地,耳邊嗡嗡作響,像是有無數只蜜蜂在鉆——偽造書信?構陷二舅?那個前幾日還跟他說“要為寧安除奸佞”的魏承澤?
“不可能!”張懿航猛地拔高聲音,抓起桌上的玉佩就往外跑,“我要去宮里問清楚!”
張曉彤連忙追上,拉住他的衣袖:“你去了也沒用!皇外祖父正在氣頭上,別再觸怒龍顏!”
“放開我!”張懿航甩開她的手,玉墜子砸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魏先生不是那樣的人!定是有人陷害他!”
他跑得太急,棉靴踩在結了薄冰的回廊上,差點摔個跟頭。路過演武場時,劉耀文正在練槍,槍尖劃破空氣的呼嘯聲里,張懿航聽見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震得胸腔發疼。
宮門口的侍衛見是他,不敢阻攔,只是眼神里帶著些異樣。張懿航一路往太和殿跑,宮道兩旁的宮燈被風吹得搖晃,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像極了魏承澤平日里捉摸不透的笑。
剛到太和殿的丹墀下,就聽見里面傳來皇帝暴怒的吼聲:“拉下去!杖責四十!讓他好好記著,寧安的律法,不是他這種鼠輩能玩弄的!”
緊接著,是魏承澤凄厲的哭喊:“皇上饒命!臣是被人指使的!是……是張懿航!是他讓臣這么做的!他說二皇子擋了他的路……”
“放你娘的屁!”張懿航像被兜頭澆了桶滾油,沖進大殿時,正看見兩個侍衛架著血肉模糊的魏承澤往外拖。魏承澤的青衫被血浸透,頭發黏在臉上,看見張懿航,眼睛里忽然迸出點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小公子!救我!你說過會護著我的!”
張懿航的手腳冰涼,像是揣了塊冰。他看著魏承澤那張沾滿血污的臉,忽然想起前幾日魏承澤給他看的“書信”——字跡娟秀,根本不像男子所寫;想起魏承澤說“二舅私藏的兵符”藏在假山后,可他帶著人翻遍了假山,只找到只死老鼠;想起魏承澤總在他耳邊念叨“二舅對小公子不夠親近”“三舅的兵權太大,遲早是禍害”……
那些被他忽略的細節,此刻像無數根針,密密麻麻地扎進心里。他以為的“知己”,他以為的“同仇敵愾”,原來全是圈套。他像個被人提線的木偶,傻乎乎地幫著壞人,差點害了自己最敬愛的二舅。
“你這個畜生!”張懿航抓起案上的鎮紙,朝著魏承澤砸過去。鎮紙擦著魏承澤的耳朵飛過,砸在柱子上,發出沉悶的響。
皇帝坐在龍椅上,臉色鐵青,看見張懿航,怒氣更盛:“你還有臉來?若不是馬嘉祺跪著求情,你以為朕會輕饒了你?”
“皇外祖父!”張懿航“撲通”一聲跪下,膝蓋撞在金磚上的疼,遠不及心里的萬分之一,“孫兒知錯了!孫兒被這狗東西騙了!”
魏承澤還在哭喊:“小公子!你不能過河拆橋!那日在暖閣,你說……”
“閉嘴!”張懿航猛地回頭,眼睛紅得像要滴血,“我何時說過那些混賬話?是你!是你拿著假書信騙我!是你說二舅要謀反!是你……”他的聲音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原來自己引以為傲的“嫉惡如仇”,在別人眼里,不過是可笑的愚蠢。
馬嘉祺站在一旁,胳膊上還纏著繃帶——為了替張懿航求情,他在丹墀下磕得頭破血流。此刻見張懿航明白過來,嘆了口氣:“懿航,知錯就好。起來吧。”
“不。”張懿航搖搖頭,目光死死地盯著魏承澤,那眼神里的狠勁,讓周圍的侍衛都打了個寒顫,“孫兒還有一事要奏。”
皇帝皺眉:“你還想做什么?”
“魏承澤欺上瞞下,構陷皇子,按律當斬。”張懿航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讓人害怕,“但斬了他,太便宜他了。”
魏承澤像是預感到了什么,拼命掙扎:“小公子饒命!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
張懿航沒理他,抬頭看向皇帝,眼神里沒有絲毫孩童的怯懦:“皇外祖父,孫兒聽說,南疆有種刑罰,叫‘籠蒸’。把人關進鐵籠,下面架起火,一點點……蒸熟。”
滿殿的人都倒吸了口涼氣。連見慣了大場面的皇帝,都愣了愣,隨即怒斥:“胡鬧!他雖該死,卻也罪不至……”
“怎么不至?”張懿航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他騙我!利用我!差點害了二舅!害了整個寧安!這種狼心狗肺的東西,就該讓他嘗嘗被慢慢折磨的滋味!讓所有人都看看,欺騙主子的下場!”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帶著九歲孩童不該有的凄厲。張曉彤不知何時也來了,站在殿門口,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卻沒敢上前勸阻。她知道,此刻的弟弟,心里的火正在熊熊燃燒,誰也澆不滅。
馬嘉祺上前一步,低聲道:“懿航,他已經受了杖責,按律處死即可,不必……”
“二舅!”張懿航猛地看向他,眼睛里的血絲像蛛網,“若是今日被構陷的是我,您會饒了他嗎?”
馬嘉祺語塞。
皇帝看著跪在地上的外孫,又看了看在地上哀嚎的魏承澤,忽然嘆了口氣。他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有過這般嫉惡如仇的狠勁。只是歲月磨平了棱角,卻也磨鈍了鋒芒。或許,這寧安的江山,就需要這樣帶點血性的孩子來守。
“準了。”皇帝的聲音疲憊卻帶著威嚴,“讓內務府準備。就在公主府的前院,讓所有下人都去看看,什么叫‘自作自受’。”
張懿航重重地磕了個頭,額頭撞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謝皇外祖父!”
魏承澤徹底瘋了,被侍衛拖出去時,嘴里胡亂喊著:“我是進士!我是二甲進士……”
張懿航沒再看他。他走出太和殿時,陽光刺眼,卻照不進心里那片冰窖。張曉彤走過來,想扶他,卻被他避開。
“姐姐,我是不是很蠢?”他的聲音很輕,像怕被風吹走。
張曉彤搖搖頭,眼淚掉了下來:“不,你只是……太相信別人了。”
回到公主府時,府里已經炸開了鍋。下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看見張懿航,都嚇得連忙散開。花姑姑迎上來,臉色發白:“小公子,內務府的人已經把鐵籠送來了,就……就在前院的空地上。”
張懿航點點頭,徑直往前院走。鐵籠是新做的,黑黝黝的,透著股寒氣,像只張開嘴的巨獸。幾個小廝正在籠底架柴,看見張懿航,手都抖了。
“什么時候開始?”張懿航問,聲音沒一絲波瀾。
“回小公子,等……等魏先生醒過來。”花姑姑的聲音發顫。
“不必等了。”張懿航看著地上昏迷的魏承澤,他的褲腿還在往下滴血,“直接扔進去。”
小廝們面面相覷,沒人敢動手。張曉彤跑過來,拉住張懿航的胳膊:“弟弟!他已經快死了!何必還要這樣……”
“姐姐若是看不下去,就回屋去。”張懿航甩開她的手,眼神冷得像冰,“今日這事,必須做。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騙我張懿航的代價,是什么!”
楊紫和張若昀聞訊趕來時,鐵籠的門已經關上了。魏承澤不知何時醒了,在籠子里瘋狂地撞著,嘶吼著,像只瀕死的野獸。
“懿航!住手!”楊紫沖過去,想拉開張懿航,卻被他死死甩開。
“娘!”張懿航的眼睛紅得嚇人,“您忘了淑妃?忘了蘇培?忘了今日魏承澤差點害死二舅?對這些人仁慈,就是對我們自己殘忍!”
張若昀看著鐵籠里的魏承澤,又看看兒子決絕的臉,心里像被刀剜了一樣疼。他想怒斥,想阻止,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聲沉重的嘆息。他知道,兒子心里的那道坎,過不去了。
“點火。”張懿航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
花姑姑顫抖著點燃了火把,遞到小廝手里。小廝閉著眼睛,把火把扔進了柴堆。干燥的柴火“噼啪”作響,很快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濃煙滾滾,嗆得人睜不開眼。鐵籠里的嘶吼聲漸漸弱了下去,變成了痛苦的嗚咽,最后,徹底沒了聲息。
張懿航站在火光前,臉上映著跳躍的火苗,眼神卻空洞得可怕。他看著那只黑黝黝的鐵籠,看著里面漸漸模糊的人影,心里沒有復仇的快感,只有一片荒蕪的冷。
張曉彤捂住嘴,轉身跑回了屋。楊紫靠在張若昀懷里,哭得渾身發抖。下人們都低著頭,沒人敢看那火光,更沒人敢看張懿航的臉。
不知過了多久,火漸漸熄了。鐵籠里只剩下一堆焦黑的東西,散發著刺鼻的氣味。
張懿航轉身往回走,腳步像灌了鉛。路過演武場時,他看見劉耀文正在練槍,槍尖上的寒光晃得他眼睛疼。
“小舅。”他停下腳步,聲音沙啞。
劉耀文轉過身,看見他臉上的煙灰,嘴唇動了動,最終只說了句:“冷了,回屋吧。”
張懿航點點頭,繼續往前走。走到暖閣時,他看見桌上還放著魏承澤送他的那支玉筆。他走過去,拿起筆,狠狠摔在地上。
玉筆斷成了兩截,露出里面的木頭——哪是什么前朝大儒的舊物,不過是支普通的玉管,里面塞了些爛棉絮。
張懿航蹲在地上,看著那截斷筆,忽然捂住臉,放聲大哭。他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把今日的恐懼、憤怒、后悔,全都哭了出來。
張曉彤聽到哭聲,跑出來抱住他。他的眼淚打濕了她的衣襟,滾燙滾燙的,像那籠蒸的火。
“姐姐,我錯了……”他哽咽著,“我不該那么狠……”
“我知道。”張曉彤拍著他的背,聲音溫柔卻帶著堅定,“以后,我們都好好的,再也不這樣了。”
可她心里清楚,有些東西,一旦燒沒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就像那籠里的魏承澤,就像弟弟心里那點殘存的天真。
夜色漸深,公主府里靜得可怕。張懿航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他總覺得那股刺鼻的氣味,還縈繞在鼻尖,怎么也散不去。
他想起魏承澤第一次來府里的樣子,溫文爾雅,笑容可掬;想起魏承澤教他練字時說的話,“字如其人,心正筆正”;想起魏承澤被杖責時的哭喊,想起鐵籠里的嘶吼……
這些畫面像走馬燈似的在他腦子里轉,攪得他頭痛欲裂。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地上,像一層薄薄的霜。張懿航看著窗紙上自己的影子,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也被關進了一只籠子,一只由仇恨、恐懼和后悔織成的籠子。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走出來,也不知道這寧安的天,什么時候才能真正放晴。
他只知道,從今夜起,他再也不是那個可以憑著一腔熱血做事的孩子了。他的手里,沾了血。
這血的味道,會跟著他,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