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三十年的冬雪,比往年來得早了些。張懿航蹲在公主府的暖閣外,手里攥著塊凍得發硬的饅頭,正一點點掰碎了喂給檐下的麻雀。九歲的少年穿了件玄色貂裘,是丁程鑫特意讓人打的,領口的狐毛蹭得他下巴發癢,可他眼神里的冷意,比這寒冬的雪還要甚。
“弟弟,娘讓你去前院,說新來的文書要給你請安?!睆垥酝穆曇魪某钟卫葌鱽?,她裹著件藕荷色斗篷,手里捧著本《女誡》,書頁邊緣卷了角,顯然是??吹?。自上月蘇培那件事之后,姐弟倆之間總像隔了層薄冰,說話都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張懿航沒回頭,指尖捏著最后一塊饅頭,看著麻雀爭食時露出的尖喙:“什么文書?”
“好像是吏部新派來的,姓魏,叫魏承澤,據說字寫得好,爹讓他來教你書法?!睆垥酝呓诵?,看見他凍得發紅的指尖,伸手想替他攏攏斗篷,卻被他側身躲開。
張懿航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教書法?我看是來監視咱們的吧?!?
這話像根冰錐,戳得張曉彤臉色發白:“別胡說,爹說他是寒門出身,學問扎實,為人也本分?!?
“本分?”張懿航嗤笑一聲,抬腳往正廳走,“這宮里的人,臉上寫著‘本分’二字的,往往最不本分?!?
正廳里,張若昀正和個穿青色襕衫的年輕男子說話。那男子看著二十出頭,眉眼細長,嘴角總掛著三分笑,見張懿航進來,立刻起身行禮,動作標準得挑不出錯處:“小公子安好,晚生魏承澤?!?
張懿航沒理他,徑直走到張若昀身邊坐下,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燙得他舌尖發麻,卻硬是沒皺眉。
“懿航,這是魏先生,以后由他教你練字。”張若昀的語氣帶著幾分刻意的溫和,“魏先生是二甲進士,一手簪花小楷寫得極好。”
魏承澤躬身笑道:“大人謬贊了,晚生不過是略通皮毛。聽聞小公子聰慧過人,晚生能得此機會,實為幸事?!彼f話時眼睛微微瞇起,像只打量獵物的狐貍,卻又藏得極好,只讓人覺得謙遜。
張懿航把茶杯往桌上一頓,瓷杯與桌面碰撞的脆響讓魏承澤的笑僵了一瞬:“先生會寫‘佞’字嗎?”
魏承澤的笑容更深了些:“自然會?!?,巧言令色也,晚生平日最忌此字?!?
“哦?”張懿航挑眉,“那先生可知,去年淑妃宮里的太監蘇培,就是靠巧言令色得寵的?”
張若昀厲聲打斷:“懿航!不得無禮!”
魏承澤卻毫不在意,反而拱手道:“小公子嫉惡如仇,實為難得。晚生雖入仕不久,卻也知奸佞之徒禍國殃民,若遇此類人,晚生理當與小公子同仇敵愾?!?
這話正說到張懿航心坎里。他最恨那些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魏承澤這番話,倒讓他生出幾分好感,臉色緩和了些:“先生既然懂這個,那便留下吧。”
張曉彤站在廊下,看著魏承澤眼底一閃而過的精光,心里莫名發慌。這魏承澤看著恭順,可那雙眼睛里的算計,像藏在棉絮里的針,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接下來的幾日,魏承澤果然每日準時來教張懿航練字。他不像府里其他先生那般嚴苛,張懿航寫得不好,他也不訓斥,只是笑著說“小公子風骨難得,不必拘泥于筆鋒”;張懿航不想練字,他便陪他去演武場,看劉耀文教他射箭,偶爾還能說幾句內行話,比如“這箭要沉肩墜肘,方能穩準”。
張真源見了,笑著對張若昀說:“這魏先生倒是個通透人,知道順著懿航的性子來?!?
張若昀卻搖搖頭:“太過通透,反而讓人放心不下。你看他對誰都是笑臉,可眼神里的東西,藏得太深?!?
這話被來送點心的張曉彤聽見,她悄悄找了個機會,對張懿航說:“弟弟,魏先生這人,你還是防著點好?!?
張懿航正在看魏承澤替他整理的字帖,頭也沒抬:“防他做什么?他比那些只會說教的老學究好多了。前日我抱怨府里的賬本不清,他還主動替我查了,果然找出兩個中飽私囊的小廝?!?
張曉彤還想說什么,卻見魏承澤端著硯臺走進來,笑著說:“小公子,今日我們學寫‘忠’字如何?”他眼角的余光掃過張曉彤,笑容里添了幾分深意,“大小姐也一起來坐坐吧,晚生聽聞大小姐的簪花小楷不輸閨閣名家。”
張曉彤勉強笑了笑,借口還有事,轉身離開了。她走在回廊上,聽見身后傳來魏承澤溫和的聲音:“小公子可知,這‘忠’字看著簡單,實則最難寫。心要正,筆要直,半點偏不得……”
沒過幾日,宮里傳來消息,說丁程鑫在朝堂上與戶部尚書起了爭執,戶部尚書參了丁程鑫一本,說他私扣軍餉?;实垭m沒降罪,卻也讓丁程鑫閉門思過三日。
張懿航氣得把硯臺都砸了:“那老東西分明是嫉妒大舅!去年淑妃的事,他就替蘇家說過情!”
魏承澤連忙上前收拾碎片,低聲道:“小公子息怒。戶部尚書是兩朝元老,根基深厚,硬碰硬怕是討不到好。”
“那怎么辦?看著他欺負大舅?”
魏承澤眼珠轉了轉,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極低:“晚生倒有個主意。前日查賬時,晚生發現戶部尚書的遠房侄子,在公主府采買處當差,上個月多報了五十匹綢緞的銀子……”
張懿航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小公子只需將此事稟明皇后娘娘,再‘無意’間提一句,這位侄子常往戶部尚書府里送東西……”魏承澤笑得像只偷腥的貓,“剩下的,自有旁人去查。”
張懿航拍手道:“好主意!就這么辦!”
張曉彤恰好進來,聽見這話,臉色驟變:“不可!魏先生這是教弟弟構陷朝臣!”
“大小姐言重了?!蔽撼袧蓴苛诵?,躬身道,“晚生只是覺得,對付奸佞,當用其道。戶部尚書構陷大皇子在前,我們不過是還他以顏色?!?
“你怎么知道是構陷?”張曉彤質問道,“萬一真是大舅這邊出了差錯呢?”
“姐姐就是太心軟!”張懿航梗著脖子,“大舅是什么人,我還不清楚?肯定是那老東西搞鬼!”
他當即就要往宮里跑,被張曉彤死死拉?。骸澳阋ヒ残?,把話說清楚,只說采買處的事,別攀扯戶部尚書!”
張懿航不耐煩地甩開她的手:“知道了!”
看著弟弟和魏承澤匆匆離去的背影,張曉彤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總覺得,這魏承澤像條藏在暗處的蛇,正一點點吐出信子。
張懿航到坤寧宮時,馬靜姝正在翻看著丁程鑫小時候的課業。聽見張懿航說采買處的事,她眉頭微蹙:“這點銀子,雖夠不上治罪,卻也能讓戶部尚書顏面掃地。只是……”
“皇外祖母,這還不夠!”張懿航想起魏承澤的話,急忙補充,“那小廝說,這些綢緞都送到戶部尚書府里去了,還說尚書大人最喜歡蜀錦做的屏風……”
馬靜姝的眼神冷了下來:“哦?有這事?”
“千真萬確!魏先生都查清楚了!”
馬靜姝沒再多問,只讓身邊的嬤嬤去傳旨,著內務府徹查公主府采買處,順便“問問”戶部尚書,家里的蜀錦屏風是哪里來的。
不到半日,宮里就傳來消息,戶部尚書被勒令在家反省,他那侄子被杖責二十,發配到了皇陵。丁程鑫的禁閉也解了,還得了皇帝賞賜的一對玉如意。
張懿航回來時,魏承澤正站在府門口等他,臉上的笑比陽光還燦爛:“小公子果然厲害,不費吹灰之力就解了大皇子的圍?!?
“還是先生的主意好。”張懿航拍著他的肩膀,儼然把他當成了知己。
張曉彤看著兩人相談甚歡的樣子,心里像堵了塊石頭。她拉過張若昀,把魏承澤的話學了一遍,憂心忡忡道:“爹,這魏承澤太過工于心計,讓他留在弟弟身邊,怕是不妥?!?
張若昀嘆了口氣:“如今他幫了大舅,正是得臉的時候,貿然趕走,反倒顯得我們小家子氣。只能讓懿航自己多留心了?!?
可張懿航根本沒把姐姐的話放在心上。他覺得魏承澤聰明、能干,還懂他的心思,比那些只會講大道理的舅舅們好多了。魏承澤說府里的侍衛松散,他就請劉耀文來操練;魏承澤說賬房先生老眼昏花,他就請嚴浩翔來重新核賬;魏承澤說……
漸漸地,府里的人都看出,這位魏先生雖只是個文書,卻深得小公子信任,連花姑姑見了他,都得客客氣氣的。魏承澤也越發“盡心”,每日天不亮就來,天黑了才走,把張懿航的飲食起居、課業玩樂,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臘八那天,公主府請了舅舅們來喝粥。丁程鑫看著忙前忙后的魏承澤,忽然問張懿航:“這魏先生,你用著還順手?”
張懿航正喝著嚴浩翔熬的臘八粥,連連點頭:“大舅不知道,魏先生可厲害了,幫我查出好幾個手腳不干凈的下人?!?
丁程鑫沒說話,只是夾了塊腌蘿卜,眼神沉沉地看著魏承澤——那魏承澤正給馬嘉祺添粥,動作恭敬,可轉身時,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卻沒逃過丁程鑫的眼睛。
散席后,丁程鑫單獨把張懿航叫到書房,指著墻上的“慎”字:“懿航,知道這字什么意思嗎?”
“謹慎?!?
“對?!倍〕迢蔚穆曇舫恋孟駢毫搜?,“防人之心不可無,尤其是那些對你百依百順、事事稱你心意的人。他們對你好,未必是真心,或許是想借你的手,達成自己的目的?!?
張懿航愣了愣:“大舅是說魏先生?”
“我沒說他。”丁程鑫摸了摸他的頭,“但你要記住,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明著跟你作對的人,是那些藏在暗處,對你笑,卻在你背后捅刀子的人。”
張懿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里卻不太認同。魏先生幫了他那么多,怎么會害他呢?
那天晚上,張懿航起夜時,看見魏承澤的房間還亮著燈。他好奇地走過去,聽見里面傳來壓低的說話聲。
“……大皇子那邊已經起疑,你讓底下人收斂些……”
“……戶部尚書那老東西不足為懼,倒是二皇子,最近總往太醫院跑,得盯緊了……”
“……小公子這邊你放心,我已摸清他的性子,嫉惡如仇,最是好用……”
張懿航的血瞬間凍住了。他悄無聲息地退回去,躲在柱子后面,看著魏承澤的房門,像看著一張張開的巨口。
原來大舅說得對,原來姐姐的擔心不是多余的。這個每天對他笑臉相迎、幫他“懲惡揚善”的魏先生,心里藏著這么多齷齪的算計。
雪又開始下了,落在屋檐上,發出簌簌的聲響。張懿航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他第一次明白,這宮里的“惡”,不止是淑妃那樣明晃晃的臟,還有魏承澤這樣藏在溫和面具下的毒。
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告訴爹娘?告訴舅舅?可魏承澤幫了大舅,如今正是得勢的時候,誰會信一個九歲孩子的話?
回到房間,張曉彤還在燈下等他。看見他蒼白的臉色,她連忙問:“怎么了?”
張懿航撲進她懷里,聲音發顫:“姐姐,魏先生……他是壞人?!?
張曉彤的心沉了下去,輕輕拍著他的背:“我知道。別怕,姐姐會想辦法的?!?
可她的聲音那么輕,在這漫漫長夜里,像片隨時會被風吹散的雪花。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把整個寧安都埋起來。張懿航看著窗紙上自己的影子,瘦小,單薄,卻第一次生出一種無力感。他以為自己足夠強大,能分辨善惡,能懲罰壞人,可到頭來,卻差點成了別人手里的刀子。
他不知道這場雪什么時候會停,也不知道那個藏在暗處的魏承澤,還會掀起怎樣的風浪。他只知道,從今夜起,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憑著一腔熱血做事了。
這寧安的冬天,比他想象的,要冷得多,也暗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