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三十年的秋意,是被一陣急促的鞭響拽進公主府的。張懿航站在廊下,手里攥著柄九節鋼鞭——那是丁程鑫上個月送他的生辰禮,說是讓他防身用。九歲的少年比去年又高了半頭,下頜線初顯棱角,只是那雙眼睛,亮得像淬了冰的刀子,看誰都帶著股不肯收斂的銳勁。
“弟弟,娘讓你去前院接人?!睆垥酝穆曇魪脑铝灵T傳來,她穿著件月白襦裙,手里拎著串剛摘的海棠果,裙擺沾著些草屑。這位比張懿航大四歲的姐姐,性子隨了楊紫的溫和,唯獨看弟弟時,眼里總帶著點擔憂。
張懿航沒回頭,鞭梢在青石板上劃出道白痕:“接誰?”
“內務府送來個老太監,說是淑妃宮里的舊人,叫蘇培,以后歸你使喚。”張曉彤把海棠果往石桌上一放,“娘說他手腳麻利,讓你別欺負人家。”
“淑妃的人?”張懿航猛地轉身,鋼鞭在掌心轉了個圈,“去年冷宮里的慘叫聲,姐姐忘了?”
張曉彤的臉色白了白。去年淑妃被打入冷宮后,宮里夜夜傳出凄厲的哭喊,直到一個月后才消停下來。太醫說淑妃是受了刑瘋了,可誰都知道,那是宮里最陰毒的“醉骨”刑——把人泡在酒缸里,讓骨頭慢慢酥爛。
“他只是個伺候人的太監,又沒做錯事。”張曉彤走上前,想奪他手里的鞭子,“娘說過,做人要留三分余地?!?
張懿航側身躲開,鞭梢“啪”地抽在廊柱上,震落幾片枯葉:“留余地?誰給淑妃留余地了?誰給那些被她害過的人留余地了?”
正說著,花姑姑領著個老太監走進來。那太監穿著身洗得發白的灰衣,背有點駝,看見張懿航就“撲通”跪下,膝蓋撞在石板上的聲音聽得人牙酸:“小公子贖罪,老奴蘇培,以后任憑小公子差遣?!?
張懿航瞇起眼睛打量他。這蘇培看著老實,可那雙眼睛里藏著的精明,像極了去年被賜死的趙峰。他忽然想起賀峻霖說過,淑妃當年能在后宮站穩腳跟,全靠這個蘇培在外面替她搜羅奇珍異寶,甚至……替她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抬起頭來?!睆堒埠降穆曇衾涞孟袂锼?
蘇培哆嗦著抬頭,額頭上滿是冷汗。他認得這小公子,去年就是他撞破了淑妃的事,害得整個蘇家滿門抄斬,自己若不是因為是閹人,早就跟著去了黃泉路。
“聽說你以前在淑妃宮里,是管刑罰的?”張懿航把玩著鋼鞭,鞭梢的鐵環叮當作響,“那些不聽話的宮女太監,都是你動手打的?”
蘇培的臉瞬間慘白如紙,磕頭如搗蒜:“老奴……老奴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張懿航忽然笑了,笑聲里卻沒半分暖意,“那今日,我也讓你嘗嘗‘奉命行事’的滋味?!彼聪蚧ü霉茫曇舳溉话胃撸盎ü霉茫阉系讲穹咳ィ ?
花姑姑愣了愣。她是公主府的老人,看著張懿航長大,知道這孩子嫉惡如仇,可對一個老太監下狠手,還是頭一回。“小公子,這……”
“怎么?你也想抗命?”張懿航的眼神掃過來,像帶著冰碴子,“還是說,你同情這閹賊?”
“老奴不敢。”花姑姑連忙應下,示意兩個小廝上前拖人。蘇培嚇得魂飛魄散,哭喊著:“小公子饒命!老奴再也不敢了!”
張曉彤沖上來拉住張懿航的胳膊:“弟弟!你瘋了?他已經是階下囚了,何必趕盡殺絕?”
“趕盡殺絕?”張懿航甩開她的手,眼睛紅得像要滴血,“去年淑妃害六舅差點被父皇杖斃時,誰替六舅求過情?去年冷宮里的慘叫聲,誰聽過?姐姐要是心軟,就去冷宮問問淑妃,看她會不會饒了我們!”
他的聲音太大,驚動了正廳里的人。楊紫和馬嘉祺快步走出來,看見蘇培被小廝拖得滿地亂爬,都吃了一驚?!败埠剑∽∈郑 睏钭蠀柭暫鹊?。
張懿航卻像沒聽見,指著蘇培對花姑姑說:“扒了他的褲子,用藤條打!狠狠地打,打到他記起自己是個什么東西為止!”
“張懿航!”楊紫氣得渾身發抖,揚手就要打他,卻被馬嘉祺攔住。
“姐姐息怒?!瘪R嘉祺的聲音沉得像壓了塊石頭,“讓他鬧吧,鬧夠了就知道錯了?!彼聪驈垥酝凵袷疽馑齽e再勸,“有些坎,得他自己邁過去?!?
柴房里很快傳出藤條抽打的脆響,混著蘇培殺豬般的嚎叫。張懿航站在柴房外,背著手,像尊沒感情的石像。張曉彤站在他身后,眼淚掉得簌簌的,卻不敢再勸。她知道,弟弟這是把去年憋的氣,全撒在了這老太監身上。
一炷香后,花姑姑從柴房里出來,手里的藤條紅得發黑,臉上沾著些血點?!靶」樱颉驎炦^去了?!?
“潑醒。”張懿航的聲音沒一絲波瀾,“把他褲子扒到膝蓋,拖著他在宮里走一圈,讓所有人都看看,做惡奴的下場!”
“懿航!”張曉彤終于忍不住尖叫起來,“你這樣和那些草菅人命的權貴有什么區別?”
“我就是要讓他們看看!”張懿航猛地轉身,眼睛里的血絲像蛛網,“誰要是敢害我娘,害我舅舅,害我們公主府,就是這個下場!”
馬嘉祺走上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讓花姑姑照做吧。只是別忘了,過猶不及。”他沒多說,轉身扶著楊紫往正廳走——楊紫剛才聽著柴房里的慘叫,已經暈過去了。
花姑姑找來桶冷水,劈頭蓋臉潑在蘇培身上。蘇培“嗷”地一聲醒過來,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屁股,疼得渾身抽搐。兩個小廝架著他的胳膊,拖著他往宮門走,地上很快拖出條長長的血痕。
張懿航跟在后面,手里的鋼鞭在陽光下閃著冷光。路過太液池時,正撞見劉耀文帶著小狼崽散步,看見這情景,小狼崽嚇得夾著尾巴嗚咽,劉耀文的臉瞬間白了:“懿航,你這是……”
“小舅要是覺得我做得不對,就去告訴大舅?!睆堒埠降穆曇粲舶畎畹?,“我倒要看看,大舅會不會罰我?!?
劉耀文張了張嘴,最終沒說出話。他知道,去年淑妃的事,丁程鑫雖然沒明說,心里卻恨得牙癢癢。這老太監落到懿航手里,怕是難逃一劫。
一行人從東華門進了宮,宮人們看見拖著血痕的蘇培,都嚇得紛紛避讓。有幾個認出蘇培的老太監,嚇得直接癱在地上——誰都知道這是淑妃的心腹,如今落得這般下場,分明是殺雞儆猴。
“都看好了!”張懿航忽然停下腳步,揚聲道,“這就是給惡主子當狗的下場!誰要是再敢仗勢欺人,就想想他的屁股!”
蘇培疼得眼前發黑,聽見這話,一口氣沒上來,又暈了過去。
花姑姑讓人把他拖回公主府,張懿航卻不讓停,非要在府里再游一圈。從正門到后園,從花廳到柴房,凡是有下人的地方,都讓拖過去亮亮相。府里的丫鬟婆子嚇得不敢抬頭,連平日里最調皮的小廝,都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
“看見了嗎?”張懿航站在月臺上,看著滿院噤若寒蟬的下人,聲音響亮,“誰要是敢背叛公主府,私通外人,這就是榜樣!”
張曉彤站在廊下,看著弟弟被夕陽拉長的影子,忽然覺得無比陌生。那個去年還會躲在她懷里哭的小不點,怎么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傍晚時分,張若昀從翰林院回來,聽說了這事,氣得差點掀翻了桌子。他沖進張懿航的書房,指著他的鼻子罵:“你這孽障!誰教你這么做的?我教你的‘仁’字,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張懿航梗著脖子,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不肯落下來:“他是淑妃的人!是壞人!”
“壞人就該這么折磨?”張若昀氣得發抖,“你這是施暴!是草菅人命!”
“爹要是覺得我錯了,就打我吧!”張懿航猛地跪下來,“但我不后悔!我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公主府不是好欺負的!”
楊紫被吵醒,扶著門框站在門口,眼淚掉得像斷了線的珠子:“懿航,你怎么變成這樣了?娘以前教你的,不是睚眥必報啊……”
“娘!”張懿航抬起頭,眼淚終于掉下來,“去年冷宮里的慘叫聲,你忘了嗎?六舅胳膊上的傷,你忘了嗎?我們要是不狠點,下次被欺負的就是我們!”
丁程鑫和馬嘉祺剛好從宮里回來,聽見這話,都沉默了。去年的事,像根刺扎在每個人心里,誰都不愿再提起,卻也誰都沒忘記。
“姐夫,姐姐,孩子還小?!倍〕迢味紫聛?,扶起張懿航,“他只是……太怕了?!?
“怕就能隨便打人?”張若昀余怒未消。
“他不是隨便打人?!倍〕迢蔚穆曇艉艹?,“他是在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只是用錯了法子。”他看向張懿航,“懿航,記住,真正的強大,不是讓別人怕你,是讓別人敬你。今日這事,是你錯了。”
張懿航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今天沾了血,沾了別人的痛苦,也沾了家人的失望。他忽然覺得,這雙手好沉,沉得抬不起來。
張曉彤走過來,輕輕擦去他臉上的眼淚:“弟弟,嫉惡如仇沒錯,但不能失了本心。你今日這樣做,和淑妃又有什么區別?”
張懿航沒說話,只是肩膀不停地發抖。
夜里,張懿航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柴房里的慘叫聲,蘇培血肉模糊的屁股,宮人們恐懼的眼神,父母失望的表情……像走馬燈似的在他腦子里轉。
他忽然爬起來,跑到柴房外。蘇培被扔在草堆上,氣息奄奄,屁股上的傷口還在滲血。張懿航站在門口,看了很久,終于轉身跑回房,拿來嚴浩翔給他的金瘡藥。
“給你?!彼阉幦釉谔K培面前,聲音悶悶的。
蘇培睜開眼,看見是他,嚇得差點暈過去,連滾帶爬地磕頭:“小公子饒命!老奴再也不敢了!”
張懿航沒理他,轉身就走。走到門口,他停了停,聲音輕得像嘆息:“以后……好好當差?!?
回到房間,張曉彤正坐在他的床邊等他。“知道錯了?”
張懿航點點頭,撲進她懷里,放聲大哭。他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把今天的害怕、憤怒、后悔,全都哭了出來。
張曉彤拍著他的背,輕聲道:“錯了就改,以后別再這樣了。姐姐知道你是想保護我們,可保護不是靠打打殺殺?!?
張懿航哭著點頭,眼淚打濕了姐姐的衣襟。他知道,今天的事,像道疤,會永遠刻在他心上。他也知道,從今天起,他再也不是那個可以無憂無慮掏鳥蛋的孩子了。
窗外的秋風吹過梧桐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像誰在低聲訴說。張懿航靠在姐姐懷里,聽著她平穩的呼吸,心里暗暗發誓,以后再也不做這樣的事了。
可他不知道,有些東西一旦開始,就再也停不下來。就像那道拖在地上的血痕,就算被秋風曬干,也會在心里留下印記。而他今日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寧安這出大戲里,又一個血淋淋的注腳。
夜,越來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