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三十七年的夏初,風卷著沙礫打在黑風口的城樓上,發出嗚嗚的響,像無數亡魂在哭。張懿航扶著垛口往下看,宋亞軒的三千老兵正沿著城墻布防,甲胄在殘陽下泛著冷光,五舅站在最顯眼的敵樓上,手里的長槍斜指地面,槍纓還是十年前的紅綢,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六舅的糧草隊該到了。”張懿航摸了摸腰間的匕首,是楊紫親手繡的鞘,上面的牡丹開得正盛。三天前離開寧安時,母親塞給他這把匕首,說“你五舅六舅脾氣倔,真鬧起來,你替娘攔著點”。那時他還笑著說“舅舅們就是吵吵”,此刻看著城下盤旋的北疆斥候,才懂母親眼里的憂懼不是多余的。
“怕是到不了了。”身邊的老兵嘆了口氣,他少了條胳膊,是西境之戰時被砍的,“賀大人的糧草隊在落馬坡被劫了,北疆的騎兵扮成咱們的人,殺了不少弟兄。”
張懿航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臨行前在兵部,賀峻霖對著沙盤拍案:“落馬坡地勢險,必須派精銳護送。”宋亞軒當時冷笑:“派再多兵也是白費,你根本不懂北疆人的狡詐。”兩人又吵了起來,最后馬嘉祺拍板,讓劉耀文帶五百輕騎護送,沒想到還是出了事。
“五舅知道了?”
老兵點點頭,往城下啐了口:“今早斥候回報時,五舅把沙盤都掀了,說要親自帶兵去落馬坡,被二舅按住了。”
正說著,就見宋亞軒從敵樓上下來,月白的戰袍沾著沙塵,走到張懿航面前時,眼神里的火能燒起來:“你六舅的糧草隊被劫,不是意外。”他從懷里掏出塊破碎的令牌,上面刻著半朵蓮,“這是從死者身上找到的,另一半在賀峻霖手里。”
張懿航的指尖觸到令牌的裂痕,冰涼刺骨。這是當年西境之戰時,母親楊紫親手給八個義弟刻的令牌,半朵蓮合起來才是完整的“寧安”二字,如今碎成這樣,像被生生劈成了兩半。
“六舅不會……”
“不會什么?”宋亞軒猛地攥緊令牌,指節泛白,“他早就想讓北疆人進來了!當年西境的糧草就是他故意延誤的,現在又故技重施,我看他根本就是北疆的細作!”
“五舅!”張懿航提高聲音,“你忘了落馬坡的弟兄里,有六舅的親衛嗎?他怎么可能害自己人?”
宋亞軒的動作頓住,眼神卻沒軟:“那是他演的戲!想讓咱們放松警惕!”他轉身對著城樓下的士兵高喊,“弟兄們,賀峻霖通敵叛國,劫了咱們的糧草!現在,跟我去落馬坡,奪回糧草,殺了那個奸賊!”
“不可!”馬嘉祺的聲音從城門口傳來,他披著件沾血的披風,顯然是剛從落馬坡回來,“小五,你冷靜點!落馬坡的騎兵是赫連狼王的精銳,咱們的人剛折了五百,不能再送命了!”
“二哥你也護著他?”宋亞軒的槍尖指向馬嘉祺,“當年西境之戰,你就幫著他隱瞞糧草延誤的事,現在還想看著他把寧安賣給蠻夷?”
“我沒有!”馬嘉祺的臉漲得通紅,“當年是沙暴毀了棧道,不是他故意的!你看看這個!”他從懷里掏出封血書,“這是從護送隊的尸體上找到的,你六弟的親衛臨死前寫的,說‘六爺被北疆人圍了,速救’!”
宋亞軒的槍尖抖了抖,卻沒放下:“我不信!這是他們串通好的!”
城樓下的士兵開始騷動。有人喊“信五舅”,有人叫“聽二舅的”,甲胄碰撞的聲響混著風聲,像場即將爆發的雷暴。張懿航忽然想起皇后馬靜姝的話:“寧安的江山,最怕的不是外敵,是自家人手里的刀。”
“都住口!”楊紫的聲音從人群后傳來,她穿著身素色騎裝,裙擺沾著塵土,顯然是連夜趕來的,“你們要鬧到什么時候?”
宋亞軒和馬嘉祺同時收了手,看見楊紫,眼里的火都弱了些。張懿航跑過去扶住母親,才發現她的手在抖,指節上纏著帶血的布條。
“娘,您怎么來了?”
“再不來,你五舅六舅就要在這兒動刀子了。”楊紫瞪了宋亞軒一眼,“落馬坡的事,我已經讓人查了,是北疆人設的局,故意讓你們內訌。你六舅現在還被困在鷹嘴崖,身邊只剩二十個親衛。”
宋亞軒的臉瞬間白了:“他被困了?”
“不然你以為他為什么沒回信?”楊紫把血書扔給他,“自己看!你六弟為了護糧草,帶著人往鷹嘴崖退,那里三面是懸崖,只有條棧道能過,他是想把北疆人引過去,一網打盡!”
張懿航的心揪了起來。鷹嘴崖的棧道他去過,窄得只能容一人通過,下面是萬丈深淵,掉下去連尸骨都找不到。六舅這是要跟北疆人同歸于盡。
“我去救他!”宋亞軒猛地轉身,翻身上馬,槍尖直指城外,“愿意跟我去的,跟我走!”
“小五!”馬嘉祺想攔,卻被楊紫按住。
“讓他去。”牡丹公主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有些結,得他自己去解。”她看向張懿航,“你也去,盯著你五舅,別讓他沖動。”
張懿航翻身上馬,跟在宋亞軒身后。風卷著沙礫打在臉上,疼得像針扎。他看見五舅的背影在前面搖晃,月白的戰袍被風吹得貼在身上,露出臀上還沒好利索的傷——那日廷杖的痕跡還在,像條丑陋的疤。
“五舅,六舅為什么要帶親衛去鷹嘴崖?”
宋亞軒的背僵了僵,聲音悶得像堵在喉嚨里:“他總說,當年西境的糧草是他沒送到位,欠了弟兄們的命。這次想自己補上。”
張懿航忽然想起換藥時,五舅偷偷在六舅的傷藥里加了止痛的罌粟,想起六舅總在五舅的兵書里夾著治風濕的草藥。這對舅舅,就像兩塊互斥的磁石,離得遠了想靠近,離得近了又要互傷。
快到鷹嘴崖時,聽見前面傳來廝殺聲。宋亞軒一夾馬腹,長槍舞得像團白影,沖在最前面。張懿航拔出匕首跟上,看見賀峻霖正背靠著懸崖廝殺,石青色的戰袍被血浸透,手里的劍斷了半截,卻依舊擋在糧草車前。
“賀峻霖!”宋亞軒的槍刺穿了個北疆騎兵的胸膛,紅纓上的血濺了賀峻霖一臉。
賀峻霖猛地回頭,看見他,眼里先是驚,再是怒:“你來干什么?送死嗎?”
“我來殺你這個奸賊!”宋亞軒的槍尖指向他,卻在離他心口寸許的地方停住了。
賀峻霖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等殺了這些蠻夷,你再殺我不遲。”他轉身又劈倒個騎兵,“糧草車后有火藥,等會兒聽我號令,炸了棧道!”
宋亞軒沒說話,卻策馬沖到他身邊,背靠背廝殺起來。長槍和斷劍配合得像當年西境之戰時那樣,一個攻前,一個護后,默契得讓人心頭發酸。
張懿航看著他們的背影,忽然明白,有些東西比仇恨更牢——是一起守過的城,一起流過的血,一起刻在骨頭上的“寧安”二字。
火藥點燃時,張懿航被宋亞軒一把推下懸崖邊的吊籃。他聽見賀峻霖喊“小五快走”,聽見宋亞軒罵“你個蠢貨別逞能”,聽見火藥爆炸的巨響震得山搖地動。
吊籃往下落時,張懿航回頭看,看見鷹嘴崖的棧道斷成了兩截,北疆騎兵的慘叫聲和宋亞軒、賀峻霖的怒吼混在一起,像首悲壯的歌。他看見五舅的長槍挑著面北疆旗幟,六舅的斷劍指著天空,兩人的身影在火光里,像座永不倒下的碑。
落在谷底時,張懿航的腿磕在石頭上,疼得站不起來。他望著崖頂的火光,忽然明白母親說的“自家人的刀”是什么意思——不是真的要殺對方,是怕對方死在自己前面,怕那份藏在恨底下的在意,再也沒機會說出口。
夜里的風帶著血腥味,張懿航靠在石頭上,聽見崖頂傳來宋亞軒的喊聲:“賀峻霖你沒死就應一聲!”
過了很久,傳來賀峻霖的回應,啞得像破鑼:“你還沒死,我怎么敢死?”
少年的眼淚忽然掉了下來。他知道,這場廝殺過后,五舅和六舅的賬還得算,那些舊怨還得吵。但至少此刻,他們還背靠背站著,還能為了對方紅著眼廝殺。
只是他沒看見,宋亞軒的槍尖在暗處對著賀峻霖的后心,而賀峻霖的斷劍,也悄悄轉向了宋亞軒的腰側。有些裂痕,一旦裂開,就再也拼不回去了,哪怕血流得再多,也填不滿那些年的疤。
遠處的黑風口還亮著燈,像只警惕的眼。張懿航知道,這只是開始。等天亮了,等傷口結了痂,五舅的槍和六舅的劍,終會有一天,真的指向彼此。而他能做的,只有握緊手里的匕首,等著那一天的到來,哪怕心里清楚,自己根本攔不住。
夏初的風還在吹,帶著血腥味和硝煙味,像首未完的戰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