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2章 蓮瓣離

寧安三十七年的夏初,紫宸殿的銅鶴香爐里飄出的檀香,混著殿外石榴花的甜腥,像碗熬壞了的藥。張懿航站在丹墀下,聽著殿內(nèi)宋亞軒的怒吼撞在金磚上,碎成一片一片的:“賀峻霖!你敢撕我的兵符?!”

“撕了又如何?”賀峻霖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就憑你那五千殘兵,想去北疆王庭送死?我這是在救你!”

“救我?”宋亞軒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你是怕我立下戰(zhàn)功,揭了你當(dāng)年西境延誤糧草的老底!賀峻霖,我告訴你,那三百弟兄的冤魂盯著你呢!”

“哐當(dāng)”一聲,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掀翻。張懿航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剛要抬腳進去,就被張曉彤拉住。姐姐的手心全是汗,捏得他手腕生疼:“別進去,娘在里面呢。”

他轉(zhuǎn)頭望去,母親楊紫站在殿門陰影里,素色宮裝的裙擺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繡的并蒂蓮——那是八個舅舅小時候,她親手繡在他們衣襟上的記號。此刻牡丹公主的肩膀微微顫抖,卻死死咬著唇,不肯發(fā)出一點聲音。

“紫兒,讓他們鬧。”皇后馬靜姝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扶著楊紫的胳膊,鳳釵上的明珠晃得人眼暈,“今日不把話說開,遲早要出更大的亂子。你二弟剛從黑風(fēng)口回來,說赫連狼王在王庭囤積了十萬騎兵,就等著咱們內(nèi)訌呢。”

楊紫的指尖掐進掌心,血珠滴在宮磚上,洇出細小的紅點:“義母,他們是親兄弟啊……”

“親兄弟?”馬靜姝嘆了口氣,目光掃過殿內(nèi),“你二弟是我親生的,可你五弟六弟,跟他從小在一個炕上滾大,吃你娘做的百家飯長大。現(xiàn)在呢?為了個兵符,恨不得拔劍相向。這世道,有時候親兄弟的刀,比敵人的還狠。”

殿內(nèi)的爭吵還在繼續(xù)。張懿航聽見宋亞軒的長槍砸在地上的悶響,聽見賀峻霖的賬冊被撕得粉碎,還聽見父親張若昀的低吼:“都給我住手!紫兒還在外面!”

提到母親,里面的動靜頓了頓。張懿航趁機推開門,正看見宋亞軒被馬嘉祺死死抱住,五舅的手背青筋暴起,槍尖離賀峻霖的胸口只有寸許;六舅站在案邊,手里捏著半塊兵符,另半塊被他踩在腳下,石青色的官袍前襟沾著墨漬,是剛才撕扯時打翻的硯臺。

“五舅,六舅!”張懿航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卻壓不住顫抖,“北疆的使者就在偏殿等著,你們想讓蠻夷看笑話嗎?”

宋亞軒的槍尖抖了抖,卻沒收回:“讓他們看!總比看著某些人通敵叛國強!”

“宋亞軒你放屁!”賀峻霖猛地踹開腳邊的案幾,兵符的碎片陷進地磚縫里,“我若想通敵,當(dāng)年在戈壁就該把你賣給沙匪!”

“夠了!”楊紫終于開口,聲音不大,卻讓兩個紅著眼的弟弟瞬間僵住。她走到兩人中間,從發(fā)間拔下銀簪,抵在自己頸間,“今日你們誰再敢提‘通敵’二字,我就死在你們面前,讓你們八個弟兄,這輩子都背著害死姐姐的罪名!”

銀簪的寒光映在楊紫眼底,像極了十二年前那個雪夜。那時叛軍攻破王府,十歲的宋亞軒舉著生銹的菜刀護在她身前,八歲的賀峻霖抱著她的腿哭,說“姐姐快走,我們斷后”。張懿航看著五舅六舅瞬間煞白的臉,忽然明白,母親這根銀簪,比任何刀槍都管用。

“姐……”宋亞軒的槍“哐當(dāng)”掉在地上,聲音里的狠戾全變成了慌亂,“你把簪子放下……”

賀峻霖也松開了捏著兵符的手,指縫里嵌著木屑,卻渾然不覺:“姐,是我不對……”

“你們都沒錯。”楊紫的銀簪沒放下,眼淚卻先掉了下來,砸在宋亞軒的手背上,“小五想為西境的弟兄報仇,沒錯;小六想護著現(xiàn)在的弟兄,也沒錯。可你們忘了,當(dāng)年在柴房里,你們八個分一塊發(fā)霉的餅,小五把最大的那塊給了最小的子逸,小六偷偷把自己的藏起來,留著給發(fā)燒的大哥。那時你們怎么不說彼此是奸賊?”

宋亞軒的喉結(jié)滾動著,說不出話。張懿航看見五舅的指尖劃過槍纓——那紅綢還是當(dāng)年西境之戰(zhàn)時,母親親手給他系的,上面沾著的血漬洗了十年都沒褪干凈。

“兵符我收了。”皇帝的聲音從龍椅上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小五去黑風(fēng)口坐鎮(zhèn),小六在京中統(tǒng)籌糧草,誰也別想越過誰的地界。紫兒,帶他們?nèi)ダ帉m,給你義母磕個頭,想想當(dāng)年你們娘臨終前,是怎么把他們八個托付給你的。”

楊紫點點頭,撿起地上的半塊兵符,塞給張懿航:“收好。”少年的指尖觸到兵符的裂痕,冰涼刺骨,像握著塊燒紅的烙鐵。

坤寧宮的暖閣里,馬靜姝正對著盞琉璃燈出神。燈影里映出八個小小的身影,是當(dāng)年她親手給孩子們畫的百子圖。看見宋亞軒和賀峻霖進來,老太太指了指蒲團:“跪下。”

五舅六舅并排跪下,膝蓋砸在青磚上的聲音悶得讓人心慌。張懿航和張曉彤站在母親身后,看見賀峻霖的指尖在袖口里蜷成拳,而宋亞軒的肩膀,還在因為剛才的激動微微起伏。

“你們娘走得早,”馬靜姝的聲音像浸了水的棉絮,軟得卻有分量,“臨死前拉著我的手說‘皇后娘娘,我這兩個個兒子,小五最烈,小六最執(zhí),求您看在紫兒的面子上,多照拂些’。她哪想到,十年后你們會為了個兵符,在大殿上差點動刀子。”

她從妝匣里拿出個褪色的布包,打開來,里面是八枚磨得發(fā)亮的銅錢:“這是你們八歲那年,紫兒帶你們?nèi)ハ鄧虑蟮模f‘保我弟弟們歲歲平安’。現(xiàn)在平安嗎?小五在西境中了三箭,小六在戈壁丟了半條命,你們大哥咳得快喘不上氣,這就是你們要的平安?”

宋亞軒的額頭抵在地上,聲音悶悶的:“兒子知錯。”

“你不知錯。”馬靜姝的聲音沉了沉,“你心里恨你六弟,覺得他欠了西境的弟兄。可你忘了,當(dāng)年他在戈壁拖著斷腿,把最后一口水給了你;你六弟也不知錯,他總覺得你魯莽,可他忘了,當(dāng)年陽關(guān)被圍,是你背著他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

賀峻霖的肩膀抖了抖,沒說話。張懿航忽然想起昨日在六舅書房,看見他對著本《西境陣亡名冊》發(fā)呆,每個名字旁邊都用朱筆標著生辰,其中有個叫趙石頭的,生辰跟他一樣,都是三月初三。

“黑風(fēng)口的糧草,我讓人從京營調(diào)。”馬嘉祺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里捏著份軍報,“小五帶傷坐鎮(zhèn),小六每日卯時遞軍報,不得有誤。”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兩個弟弟,“若再讓我聽見你們爭吵,休怪二哥不念手足情分。”

宋亞軒猛地抬頭:“二哥,我有個條件。”

“你說。”

“讓賀峻霖把西境的糧草賬冊交出來。”宋亞軒的聲音硬得像槍桿,“我要讓弟兄們看看,當(dāng)年到底是誰延誤了糧草!”

“宋亞軒!”賀峻霖猛地站起來,膝蓋撞在蒲團上,發(fā)出悶響,“你非要把那本賬冊撕了才甘心?好!我現(xiàn)在就去取!讓你看看那些被風(fēng)沙埋了的弟兄名字,看看我賀峻霖是不是貪生怕死之輩!”

“夠了!”楊紫猛地將茶杯摔在地上,青瓷碎片濺到宋亞軒的手背上,“那本賬冊,是你們八個弟弟用命換來的!當(dāng)年西境之戰(zhàn),你們二哥中了毒箭,是你五哥用嘴吸出來的;你被沙匪擄走,是你五哥單槍匹馬闖進去救的!現(xiàn)在你們要為了本賬冊,把這些都忘了嗎?”

張懿航的眼淚忽然掉了下來。他想起去年母親生日,八個舅舅湊錢給她買了支鳳釵,宋亞軒笨手笨腳地給母親戴上,賀峻霖在旁邊笑他“手抖得像篩糠”,那時的燭火暖融融的,把他們的影子映在墻上,像株枝繁葉茂的大樹。

“賬冊在我這兒。”張若昀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父親手里捧著個檀木匣子,上面的銅鎖已經(jīng)生銹,“當(dāng)年紫兒怕你們兄弟反目,把它收起來了。今日既然說到這兒,就打開讓你們看看。”

匣子打開的瞬間,一股陳舊的霉味散出來。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八本賬冊,每本的封面上都寫著名字,宋亞軒的那本邊角磨損得最厲害,賀峻霖的那本夾著片干枯的胡楊葉。

“自己看。”張若昀把賬冊推到兩人面前,“小五的賬冊里記著,西境之戰(zhàn)第三十七天,他把最后半塊餅給了小六;小六的賬冊里寫著,戈壁行軍第五天,他把自己的水囊偷偷塞進小五的背包。這些你們都忘了,偏偏記得那些不痛快的。”

宋亞軒的指尖拂過自己的賬冊,忽然抓起賀峻霖的那本,翻到某一頁。張懿航湊過去看,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今日小五發(fā)燒,說胡話喊娘,我把披風(fēng)給他蓋上了。如果我死了,讓小五把我埋在陽關(guān),能看見弟兄們回家的路。”

賀峻霖的臉瞬間白了,伸手想去搶,卻被宋亞軒躲開。五舅的手在發(fā)抖,翻到最后一頁,上面貼著片小小的并蒂蓮花瓣,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

“這是……”宋亞軒的聲音發(fā)顫。

“當(dāng)年你送我的生辰禮物,”賀峻霖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掉在戈壁里,我找了三天才找到。”

暖閣里忽然安靜下來,只有香爐里的檀香還在絲絲縷縷地飄。張懿航看見五舅六舅的肩膀都垮了下來,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黑風(fēng)口的兵符,我替你們收著。”楊紫拿起那半塊兵符,和另半塊拼在一起,雖然裂痕宛然,卻終究是完整的,“小五明日出發(fā),小六去送。路上若是再吵,我就把這兵符扔進太液池,讓你們這輩子都別想再領(lǐng)兵。”

宋亞軒和賀峻霖沒說話,卻都點了點頭。

出坤寧宮時,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張若昀牽著楊紫的手走在前面,張曉彤跟在后面,偷偷給張懿航塞了塊桂花糕:“別擔(dān)心,舅舅們就是脾氣倔。”

少年咬著糕餅,甜膩的味道里卻嘗出了苦澀。他回頭望去,宋亞軒和賀峻霖走在最后,隔著兩步的距離,誰也沒說話。但五舅的手,悄悄碰了碰六舅的袖子,六舅頓了頓,沒躲開。

張懿航忽然想起母親繡的并蒂蓮。花分兩朵,根卻相連,哪怕被狂風(fēng)暴雨打得七零八落,也終究是長在一處的。

可他沒看見,宋亞軒袖口里露出的半截槍纓,紅得像血;也沒看見,賀峻霖指尖轉(zhuǎn)動的玉佩,正是當(dāng)年五舅送他的那半朵并蒂蓮,邊緣被摩挲得發(fā)亮,卻在暗處劃出道冰冷的光。

夏初的風(fēng)帶著石榴花的甜香,吹得人心里發(fā)慌。張懿航摸著懷里的兵符,忽然有種不好的預(yù)感——這裂痕累累的兵符,就像五舅六舅的心,就算拼在一起,那些傷也永遠都在。

明日送別的路上,或許不會吵了。但張懿航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黑風(fēng)口的風(fēng),北疆的沙,還有西境那三百弟兄的冤魂,都在暗處推著他們,朝著那條無法回頭的路走去。

而他這個外甥,能做的,或許只有攥緊手里的兵符,等著那一天的到來。無論是刀光,還是劍影,他都得睜著眼睛看著。

因為他是牡丹公主的兒子,是那八個舅舅從小護著長大的外甥,更是寧安未來的守護者。這條路,就算再難,也得走下去。

月光灑在宮道上,把一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張懿航看著五舅六舅并排的身影,忽然覺得,那影子像兩把交叉的劍,雖然暫時收了鋒芒,卻終究是要出鞘的。

主站蜘蛛池模板: 铁力市| 林州市| 襄汾县| 洛宁县| 焦作市| 和静县| 武冈市| 姜堰市| 扎兰屯市| 克东县| 乌审旗| 方正县| 新疆| 广宗县| 清涧县| 长垣县| 隆子县| 乌兰察布市| 五家渠市| 台山市| 尖扎县| 大冶市| 肃宁县| 乌拉特中旗| 上思县| 白河县| 涿鹿县| 千阳县| 清原| 福州市| 资阳市| 麦盖提县| 尚义县| 巩留县| 墨玉县| 化德县| 富裕县| 左云县| 阿拉善右旗| 肥城市| 威远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