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承嗣提前回師的消息像野火般傳遍魏州城。

崔元靖站在節(jié)度使府的回廊下，看著庭院中忙碌穿梭的侍衛(wèi)和仆役。每個人臉上都寫滿惶恐，仿佛大禍臨頭。他摸了摸袖中的銅哨——裴九郎留給他的聯(lián)絡信物，觸感冰涼。

“崔監(jiān)軍好雅興。“

崔元靖轉(zhuǎn)身，看到田悅帶著一隊親兵走來，臉上掛著虛偽的笑容。半月不見，這位留守將軍眼下掛著濃重的青黑，顯然這些日子并不好過。

“田將軍?！按拊腹笆中卸Y，不露聲色。

田悅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叔父午時便到，特意囑咐要'好好招待'監(jiān)軍。“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個字，“監(jiān)軍若有未了之事，現(xiàn)在辦還來得及。“

崔元靖聽出了話中的威脅，卻只是微微一笑：“多謝將軍提醒。下官正好有份軍報要整理，田帥到后當面呈上?！?

田悅瞇起眼睛，似乎想看穿這個年輕監(jiān)軍的虛實。最終他冷哼一聲，帶著親兵大步離去。

回到暫住的廂房，崔元靖閂上門，從床榻下摸出一個小布包。這是昨夜陳安冒險送來的一包藥材，表面是治療風寒的草藥，底下卻藏著一張字條：“午時三刻，城南廢廟。“

崔元靖將字條燒掉，思索著對策。田承嗣提前回師，必定是北邊戰(zhàn)事有變。而裴九郎、陳安兩方勢力同時行動，更說明魏州城即將迎來劇變。他必須趕在田承嗣到來前，弄清父親死亡的真相。

趁著侍衛(wèi)換崗的間隙，崔元靖換上便服，從官署后墻翻出。城南的廢廟原是前朝所建，黃巢之亂時被焚毀，如今只剩斷壁殘垣，成了乞丐流民的棲身之所。

秋日的陽光透過殘破的屋頂，在廟內(nèi)投下斑駁的光影。崔元靖踩著雜草和瓦礫，小心前行。突然，一個黑影從傾倒的神像后閃出。

“少爺！“陳安一把拉住崔元靖的手腕，將他拽到隱蔽處，“有人跟蹤您嗎？“

崔元靖搖頭：“我繞了三圈才過來。陳伯，到底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陳安四下張望，確認無人后，從懷中取出一個油布包：“老奴這些年一直將此物藏在身邊，從不敢示人。今日...該交給少爺了?！?

崔元靖接過布包，手指微微發(fā)抖。掀開層層油布，里面是一塊已經(jīng)發(fā)黑的血跡斑斑的布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盡管時隔十年，那暗褐色的字跡依然刺痛了他的眼睛。

“田賊誤我“——正如陳安之前所言。

“少爺請看這里?！瓣惏泊植诘氖种钢赶虻谝粋€“田“字，“老奴當年就覺奇怪，將軍寫字一向工整，這'田'字最后一豎卻沒收筆?！?

崔元靖湊近細看。確實，“田“字右下角的那一豎只寫了一半，像是突然力竭或是被人打斷。若不細看，很容易誤以為是個完整的字。

“您是說...父親想寫的不是'田'字？“

陳安重重點頭：“老奴這些年在魏博暗中查訪，拼湊出一個可怕的事實——當年白馬渡之戰(zhàn)，不僅是田承嗣見死不救，更有楊復恭的密令！“

崔元靖腦中轟然作響。裴九郎說楊復恭與父親之死有關，他本以為是挑撥離間，如今陳安也...

“證據(jù)呢？“

陳安又從懷中取出一封泛黃的信：“這是老奴從一個已故的同袍家中找到的。他當年負責傳遞軍令，臨死前將此信交給妻子保管。“

崔元靖展開信紙，上面是陌生的筆跡：

“寧將軍已入彀中，可按計行事。切記不留活口，楊公自有重賞?！?

信末蓋著一個模糊的印鑒，依稀可辨是“魏博節(jié)度使府“的字樣。

“這...這不可能...“崔元靖聲音嘶啞，“父親一生忠于朝廷，楊復恭為何要害他？“

“因為將軍掌握了楊復恭克扣軍餉、私通藩鎮(zhèn)的證據(jù)?！瓣惏怖蠝I縱橫，“將軍本想回朝彈劾，卻不料消息走漏...“

崔元靖雙腿一軟，跪倒在殘破的神像前。十年來，他一直以為父親是死于藩鎮(zhèn)叛亂，是為國捐軀的忠烈。如今卻發(fā)現(xiàn)，父親竟是死于朝廷內(nèi)部權(quán)力斗爭的陰謀，而仇人之一正是當今權(quán)傾朝野的神策軍中尉楊復恭！

“少爺，還有更可怕的?！瓣惏捕紫律?，聲音壓得極低，“老奴查到，田承嗣當年之所以敢按兵不動，是因為得到了楊復恭的承諾——事后保他繼任魏博節(jié)度使?！?

崔元靖猛地抬頭：“你是說...楊復恭與田承嗣合謀殺了我父親？“

陳安沉重地點頭。

遠處傳來號角聲——田承嗣的大軍進城了。崔元靖卻恍若未聞，他的世界在這一刻天翻地覆。父親不是戰(zhàn)死，是被謀殺；仇人不止一個，而是兩個；而他現(xiàn)在竟然身處仇人的老巢，被各方勢力當作棋子擺布！

“少爺，我們必須立刻離開魏州?！瓣惏布钡?，“田承嗣若發(fā)現(xiàn)您知道真相...“

“不?！按拊竿蝗焕潇o下來，眼中閃爍著可怕的光芒，“現(xiàn)在走就前功盡棄了?！?

他將血書和密信重新包好，卻沒有還給陳安，而是藏在了神像后的裂縫中。

“陳伯，你立刻去長安，將這里的一切告訴我叔父?！按拊嘎曇舻统炼鴪远ǎ案嬖V他，白馬渡的雪不僅化了，還露出了下面的尸骨。“

“那少爺您...“

“我要留下來，陪他們把這出戲唱完?！按拊缸旖枪雌鹨荒ɡ湫Γ案赣H等了十年，不差這幾天。“

離開廢廟時，崔元靖從懷中取出裴九郎給的銅哨，在手中掂了掂。楊復恭想利用他對付崔胤和田承嗣？很好，那他就將計就計。

回到節(jié)度使府，崔元靖剛換好官服，門外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崔監(jiān)軍，田帥到府，命你即刻前往大堂！“侍衛(wèi)的聲音里透著幸災樂禍。

崔元靖整理衣冠，昂首而出。穿過重重院落時，他將銅哨藏在了最順手的袖袋里。大堂前，兩隊全副武裝的牙兵肅立兩側(cè)，殺氣騰騰。

大堂正中，田承嗣一身戎裝端坐，比起半月前更加威嚴懾人。他左側(cè)站著田悅，右側(cè)竟是裴九郎！見到崔元靖進來，裴九郎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下官崔元靖，參見田帥?！按拊感卸Y如儀，聲音平穩(wěn)得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

田承嗣沒有立即回應，而是用鷹隼般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崔元靖。大堂內(nèi)靜得可怕，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崔監(jiān)軍?！疤锍兴媒K于開口，聲音低沉如雷，“某家離城半月，聽聞監(jiān)軍勤于政務，連糧倉武庫都親自查驗了一遍？“

崔元靖心中一緊，面上卻不露分毫：“下官職責所在，不敢懈怠。“

“好一個職責所在！“田承嗣突然拍案而起，“那你可查驗清楚了？某家可有虧空軍餉？可有私藏甲胄？“

這是赤裸裸的試探。崔元靖知道，一個回答不慎，今日便難活著走出大堂。

“回田帥，“崔元靖不卑不亢，“下官所查，魏博鎮(zhèn)兵精糧足，軍容整肅，實為諸鎮(zhèn)楷模。下官已擬好奏章，不日將上報朝廷，為田帥請功?！?

這番回答顯然出乎田承嗣意料。他瞇起眼睛，似乎在判斷崔元靖話中真假。

裴九郎適時插話：“田帥，崔監(jiān)軍年輕有為，在長安時就得崔相器重。有他美言，朝廷對魏博定會更加信任?！?

田承嗣冷哼一聲，突然換了話題：“契丹入寇，朝廷命各鎮(zhèn)出兵勤王。崔監(jiān)軍以為，某家該派多少兵馬？“

陷阱！崔元靖立刻警覺。田承嗣分明已與契丹勾結(jié)，此刻卻來問他該派多少兵，無非是想試探他是否知曉內(nèi)情。

“兵者國之大事，下官不敢妄言。“崔元靖謹慎回答，“不過以魏博之強，派三萬精兵足矣?！?

“三萬？“田承嗣冷笑，“監(jiān)軍是要某家傾巢而出，好讓其他藩鎮(zhèn)乘虛而入？“

“下官愚鈍?！按拊噶⒖谈目?，“田帥久經(jīng)沙場，自有決斷?！?

田承嗣盯著崔元靖看了許久，突然大笑：“好！好！崔監(jiān)軍果然識大體！來人，設宴！某家要與監(jiān)軍把酒言歡！“

宴席上，崔元靖強忍惡心與田承嗣推杯換盞。酒過三巡，田承嗣忽然湊近，酒氣噴在他臉上：

“崔監(jiān)軍，某家聽聞你一直在查白馬渡之戰(zhàn)？“

崔元靖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顫，幾滴酒液灑在袖口：“下官...只是想多了解先父的事跡。“

“令尊啊...“田承嗣眼中閃過一絲異色，“是個好漢。當年若他肯聽某家一句勸，也不至于...“

“田帥認識先父？“崔元靖強壓心跳。

“豈止認識。“田承嗣聲音突然低沉，“某家與令尊...頗有交情。“他話鋒一轉(zhuǎn)，“崔監(jiān)軍年輕有為，不如留在魏博，某家保你前程似錦，如何？“

崔元靖心中冷笑。田承嗣這是要招攬他？還是想將他控制在眼皮底下？

“下官...受寵若驚。“崔元靖假裝猶豫，“只是朝廷任命...“

“朝廷？“田承嗣嗤笑，“長安城里那些貴人，誰還記得邊鎮(zhèn)將士的死活？崔監(jiān)軍是聰明人，應該明白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

宴席散后，崔元靖被安排在節(jié)度使府內(nèi)一處更為豪華的院落——也是更為嚴密的監(jiān)視下。他剛進屋，就發(fā)現(xiàn)裴九郎已在等候。

“崔監(jiān)軍今日表現(xiàn)不錯。“裴九郎陰笑道，“田承嗣已經(jīng)開始信任你了?！?

崔元靖佯裝困惑：“裴大人此話何意？“

“別裝了?！芭峋爬蓧旱吐曇?，“楊公公已經(jīng)收到消息，你燒毀了契丹密信，選擇了正確的立場?！?

崔元靖心中一驚。他燒的明明是副本，楊復恭如何得知？除非...陳安是楊復恭的人？這個念頭讓他胃部一陣絞痛。

“楊公公很滿意?！芭峋爬衫^續(xù)道，“他要你繼續(xù)取得田承嗣信任，最好能接觸到他與契丹來往的更多證據(jù)?！?

“為什么？“崔元靖直視裴九郎的眼睛，“楊公公既然已經(jīng)掌控神策軍，為何還要對付一個藩鎮(zhèn)節(jié)度使？“

裴九郎眼中閃過一絲警惕：“這不是你該問的?！?

“我只是想更好地完成任務?！按拊笓Q上恭順的表情。

裴九郎猶豫片刻，終于低聲道：“因為田承嗣與崔胤秘密結(jié)盟，想借削藩之名除掉楊公公。楊公公要先下手為強?！?

崔元靖心中豁然開朗。原來如此！朝中崔胤與楊復恭的斗爭已經(jīng)白熱化，而田承嗣選擇了站隊崔胤。三方勢力明爭暗斗，而他崔元靖，恰好被卷入了風暴中心。

“我明白了。“崔元靖點頭，“但我需要更多支持?！?

“這個自然?！芭峋爬蓮膽阎腥〕鲆粔K銅牌，“憑此物可調(diào)動城中'灰衣社'的力量。三日后子時，東市綢緞莊后門，有人等你?！?

裴九郎離開后，崔元靖獨自站在窗前，望著院中巡邏的士兵。父親的血書、楊復恭的陰謀、田承嗣的招攬、裴九郎的任務...一切線索在他腦中交織纏繞。

他取出父親留下的匕首，在月光下細細擦拭。鋒刃上映出一雙冰冷的眼睛——那是他自己的眼睛，卻陌生得可怕。

“父親，“崔元靖輕聲自語，“您在天之靈看著吧。無論是田承嗣還是楊復恭，所有害您的人，一個都逃不掉?！?

他將匕首狠狠插入窗欞，木屑飛濺。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夜已深了，但崔元靖知道，屬于他的漫漫長夜，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