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城的秋雨連綿不絕，崔元靖被軟禁在節度使府西廂已近半月。田悅派來的侍衛十二個時辰輪班看守，連如廁都有人跟著。

這日傍晚，崔元靖正就著昏黃的油燈翻閱《孫子兵法》，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田將軍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內！“侍衛的聲音里帶著緊張。

“瞎了你的狗眼！“一個尖細的聲音罵道，“本官奉田帥密令前來查問監軍，你敢阻攔？“

門被猛地推開，一個身形瘦削、面容陰鷙的文士邁步而入。他身著墨綠色圓領袍，腰間掛著一方青銅魚符，顯然是節度使府的重要幕僚。

崔元靖緩緩合上書卷，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來人。此人約莫四十歲上下，左眉上有一道細長的疤痕，右手小指缺了半截。

“下官裴九郎，忝為魏博節度掌書記。“來人拱手行禮，聲音卻壓得極低，“田帥命我來問監軍幾句話。“

說著場面話，裴九郎卻從袖中滑出一塊玉佩，在燭光下晃了晃。崔元靖瞳孔驟縮——那是父親生前隨身佩戴的龍紋玉佩！

“你們都退下。“裴九郎對侍衛喝道，“田帥有密令，不得有第三人在場。“

待侍衛不情不愿地退出門外，裴九郎立刻換了副神色。他快步走到崔元靖面前，聲音細如蚊蚋：“白馬渡的雪還未化。“

暗號！崔元靖渾身緊繃，叔父信中提到的聯絡人竟然就這樣出現在眼前。他謹慎回應：“雪化需待春風度。“

裴九郎眼中精光一閃，從懷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崔琰大人讓我轉交。“

崔元靖接過信，卻不急著拆開：“裴大人究竟是何人？“

“明面上，我是田悅的心腹。“裴九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實際上，我為楊復恭楊公公效力。“

楊復恭！當朝權宦，與宰相崔胤勢同水火的神策軍中尉！崔元靖心跳加速，叔父信中確實提到崔相與楊復恭爭權日烈，但沒想到楊復恭的勢力已經滲透到了魏博鎮。

“崔監軍不必驚訝。“裴九郎自顧自地倒了杯茶，“這天下大勢，早就不是龍椅上那位說了算了。你父親當年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才落得個尸骨無存的下場。“

“你認識我父親？“崔元靖猛地站起，膝蓋撞翻了茶幾。

裴九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門外。崔元靖強壓怒火，緩緩坐回。

“十年前，我是楊公公派往淄青節度使李師道軍中的監軍。“裴九郎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白馬渡一戰，我親眼目睹你父親如何戰死。“

崔元靖手指深深掐入掌心，鮮血從指縫滲出卻渾然不覺：“說下去。“

“你以為田承嗣只是見死不救？“裴九郎冷笑，“真相要殘酷得多。當時朝廷分為兩派——崔胤一派想借藩鎮之手削弱神策軍，楊公公則想借機除掉不聽話的節度使。你父親崔寧，不過是權力游戲中的一枚棄子。“

崔元靖喉頭涌上一股血腥味，他咽了下去：“證據呢？“

裴九郎從貼身處取出一份發黃的文書：“這是當年楊公公發給田承嗣的密令原件，命他按兵不動，坐視你父親全軍覆沒。“

崔元靖展開文書，上面赫然蓋著神策軍中尉印，內容與裴九郎所言一字不差。他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十年尋尋覓覓的真相，就這樣血淋淋地攤在眼前。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崔元靖聲音嘶啞。

“因為楊公公欣賞你。“裴九郎湊近一步，“崔胤派你來魏博，不過是想借田承嗣之手除掉你，就像當年借李師道之手除掉你父親一樣。楊公公愿意給你一個報仇的機會。“

雨聲漸急，敲打著窗欞。崔元靖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不是來自潮濕的秋風，而是源于這個殘酷的真相。他一直以為父親是為國捐軀的忠烈，卻不過是權力斗爭中的犧牲品。

“楊公公的條件是什么？“崔元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很簡單。“裴九郎眼中閃過狡黠，“繼續做你的監軍，但要把崔胤與田承嗣往來的證據交給楊公公。事成之后，田承嗣任你處置。“

崔元靖突然笑了，笑聲中帶著幾分癲狂：“好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楊公公想借我之手扳倒崔胤？“

“聰明。“裴九郎贊許地點頭，“不過你最好快點決定。田承嗣三日內必回魏州，屆時你若還未歸順，恐怕性命難保。“

崔元靖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雨中模糊的城樓輪廓。父親臨終前寫下“田賊誤我“時，可曾想到背后還有如此復雜的陰謀？他一直以復興崔家、為父報仇為己任，如今卻發現仇人不止一個，而是盤踞在朝廷與藩鎮中的整個腐朽體系。

“我需要考慮。“崔元靖最終說道。

裴九郎似乎早料到這個回答，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銅哨放在桌上：“吹響此哨，自有人接應。記住，你只有三天。“

待裴九郎離開，崔元靖立刻拆開叔父的密信。信中崔琰警告他長安局勢劇變，楊復恭已經掌控了神策軍大半兵力，崔胤地位岌岌可危。更令人心驚的是，崔琰暗示當年白馬渡之戰另有隱情，要他千萬小心“眉上有疤、指有殘缺“之人——正是裴九郎的特征！

崔元靖將信紙湊近燭火，看著它化為灰燼。裴九郎是楊復恭的人，卻也是叔父警告要提防的對象。朝廷內部的斗爭已經復雜到連自己人都分不清敵友了嗎？

夜深人靜時，崔元靖摸出藏在床板下的契丹密信副本。這是他與田承嗣對抗的最后籌碼，如今卻成了多方勢力爭奪的焦點。崔胤要它來定田承嗣的罪，楊復恭要它來扳倒崔胤，而田承嗣恐怕不惜一切代價要毀滅它。

“父親，若是您，會如何抉擇？“崔元靖喃喃自語。

窗外雨聲中突然夾雜著異樣的響動。崔元靖迅速將密信藏回原處，假裝熟睡。片刻后，一支竹管悄悄捅破窗紙，一縷青煙飄入室內。

迷煙！崔元靖屏住呼吸，悄悄取出枕下的匕首。不多時，門閂被輕輕撥開，一個黑影躡手躡腳地摸了進來。

就在黑影靠近床榻的瞬間，崔元靖暴起發難，匕首抵住來人的咽喉：“誰派你來的？“

黑影不答，反而一個肘擊打在崔元靖肋部。兩人在黑暗中纏斗數招，崔元靖漸漸不支——那迷煙雖未吸入多少，卻仍讓他四肢發軟。

“少爺，是我！“熟悉的聲音讓崔元靖動作一滯。

“陳安？“崔元靖松開手，難以置信地瞪著眼前的黑影。

陳安迅速關上房門，聲音急促：“老奴發現裴九郎去了田悅處密談，擔心他對少爺不利，特來相救。“

“你一直在監視裴九郎？“

“不止是他。“陳安從懷中取出一份名單，“這是老奴這些年在魏博查到的楊復恭黨羽，裴九郎只是其中之一。他們潛伏在各鎮節度使身邊，專事監視挑撥。“

崔元靖借著微光瀏覽名單，心頭越發沉重。楊復恭的勢力竟已滲透到如此地步，難怪朝廷對藩鎮的控制日漸衰弱。

“陳伯，裴九郎說他是當年白馬渡之戰的見證者...“

“放屁！“陳安突然激動起來，“白馬渡活下來的將士我都認識，根本沒有這號人物！“他抓住崔元靖的手，“少爺，此人居心叵測，他的話一句都信不得！“

崔元靖腦中一片混亂。裴九郎拿出的密令文書不似作假，但陳安的反應也不像作偽。究竟誰在說謊？或者說，兩人各自掌握的只是真相的一部分？

“少爺，我們必須立刻離開。“陳安急道，“田承嗣提前回師，明日就到魏州。他若發現您掌握了契丹密信，必下殺手！“

崔元靖沉思片刻，突然問道：“陳伯，你當年親眼看見我父親戰死嗎？“

陳安神色一僵，緩緩搖頭：“老奴當時奉命斷后，趕到主戰場時將軍已經...只來得及從他手中接過那塊血書。“

“上面寫了什么？“

“田賊誤我...“陳安突然頓住，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不，等等...將軍當時已經重傷垂危，那幾個字寫得歪歪扭扭，'田'字最后一筆似乎沒寫完...“

崔元靖如遭雷擊。不是“田賊誤我“，而是“田“字未寫完！父親想寫的難道是...“楊賊誤我“？楊復恭？

“少爺？“陳安擔憂地看著面色慘白的崔元靖。

“沒事。“崔元靖強自鎮定，“陳伯，你先走，我自有打算。“

“可是...“

“放心，我不會輕信裴九郎。“崔元靖從暗格中取出契丹密信，在燭火上點燃，“你立刻出城，去長安告訴我叔父，就說...白馬渡的雪化了。“

陳安還想說什么，但看到崔元靖決絕的神情，只得含淚一拜，悄然離去。

崔元靖看著密信化為灰燼，心中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明。父親的血仇、朝廷的腐敗、藩鎮的野心，這一切交織成一張大網，而他已深陷其中。裴九郎、崔胤、楊復恭、田承嗣...每個人都想利用他，卻不知道這個年輕的監軍已經看透了游戲規則。

窗外，雨停了。東方泛起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崔元靖整理好衣冠，端坐在案前，等待田承嗣的到來。他知道，真正的較量現在才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