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映照著長安城破敗的城墻。崔元靖站在朱雀大街上，望著遠處大明宮的方向，那里的飛檐翹角已不復往日的輝煌。一陣秋風卷著枯葉從他腳邊掠過，帶來遠處坊市里隱約的叫賣聲和不知哪家孩童的啼哭聲。

“大人，該啟程了。“身后傳來老仆崔福沙啞的聲音。

崔元靖收回目光，轉身看向停在街邊的馬車。那是一輛普通的青布馬車，沒有任何彰顯身份的裝飾。朝廷現在連給五品官員配備像樣車駕的能力都沒有了。

“福伯，父親當年出征時，也是這樣的天氣吧？“崔元靖輕聲問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上的裂紋——那是父親留下的唯一遺物。

崔福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色：“回大人，那日比這更冷些。老將軍出征前說，此去必取李師道首級，為朝廷除去心腹大患。誰知...“

“誰知淄青節度使早有準備，聯合三鎮兵馬，將朝廷大軍圍困在白馬渡。“崔元靖接過話頭，聲音平靜得可怕，“父親身中十七箭，仍力戰不退，最后被亂刀分尸。“

馬車緩緩駛出長安城，崔元靖掀開車簾，望著漸行漸遠的城墻。十年前，十五歲的他就是站在這里，看著父親的靈柩被抬進城。那時他就發誓，總有一天要讓那些擁兵自重的節度使付出代價。

“大人，前面就是潼關了。“車夫的聲音打斷了崔元靖的回憶。

潼關守將查驗過文書后，恭敬地放行了。崔元靖知道，這份恭敬不是給他的，而是給他手中那封蓋著宰相印信的任命書——魏博鎮監軍使，正五品上。

“聽說魏博節度使田承嗣是個狠角色，“車夫一邊趕車一邊小聲嘀咕，“去年有個監軍到任不滿三月，就'暴病而亡'了。“

崔福狠狠瞪了車夫一眼，后者立刻噤聲。崔元靖卻笑了笑：“無妨。田承嗣再狠，也不過是個武夫。朝廷派我去，自有道理。“

十日后，馬車終于抵達魏州城。與破敗的長安相比，魏州城墻高大堅固，城頭旌旗招展，士兵盔明甲亮，一派強鎮氣象。

崔元靖剛下馬車，就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隊騎兵疾馳而來，為首的將領翻身下馬，抱拳行禮：“末將魏博牙內都虞候李懷仙，奉田帥之命，特來迎接崔監軍。“

崔元靖注意到李懷仙眼中閃過的輕蔑，卻不動聲色地還禮：“有勞李將軍。“

魏博節度使府比崔元靖想象中還要奢華。穿過三重院落，他被引至正廳。廳內檀香繚繞，一位身材魁梧、滿面虬髯的中年男子正踞坐主位，正是威震河北的魏博節度使田承嗣。

“哈哈哈，崔監軍遠道而來，辛苦了！“田承嗣大笑著起身相迎，聲音洪亮如鐘，“某家已備下薄酒，為監軍接風洗塵！“

崔元靖深施一禮：“下官崔元靖，參見田帥。蒙田帥厚愛，愧不敢當。“

酒過三巡，田承嗣突然放下酒杯，目光如電：“崔監軍年紀輕輕就擔此重任，想必有過人之處。不知令尊是？“

廳內瞬間安靜下來。崔元靖知道這是試探，從容答道：“先父崔寧，曾任神策軍兵馬使，十年前戰死于白馬渡。“

田承嗣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隨即嘆息道：“原來是崔將軍之后！當年白馬渡一戰，某家也曾率軍前往，可惜遲了一步...“他話鋒一轉，“崔監軍此來，不知朝廷有何旨意？“

崔元靖微笑：“下官只是例行監軍之職，記錄軍情，傳達朝廷恩典。田帥鎮守一方，功在社稷，朝廷自然信任有加。“

田承嗣大笑，舉杯相敬。但崔元靖分明看到他眼中閃過的冷光。

當夜，崔元靖被安排在節度使府西側的一處獨立院落。待仆役退下，崔福立刻低聲道：“大人，這院子四周都有暗哨。“

崔元靖點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幾粒藥丸服下：“田承嗣的酒里下了慢藥，不過無妨，我早有準備。“他走到窗前，望著遠處燈火通明的節度使府，“福伯，明日開始，你暗中查訪魏州糧倉和武庫的位置。“

“大人懷疑...“

“田承嗣在囤積糧草兵器。“崔元靖輕聲道，“他剛才提到白馬渡時，說的是'率軍前往'而非'奉詔前往'。十年前他根本沒接到朝廷調令，卻私自出兵，必有圖謀。“

三日后，崔元靖正在官署查閱軍籍冊，李懷仙突然來訪。

“崔監軍好雅興，“李懷仙掃了眼滿桌的文書，“這些枯燥軍務，交給下面人辦就是了。“

崔元靖合上冊子：“職責所在，不敢懈怠。李將軍此來有何指教？“

李懷仙壓低聲音：“田帥明日要去狩獵，特邀監軍同行。聽說監軍箭術了得，田帥想領教一二。“

崔元靖心中一凜。狩獵？怕是另有所圖。但他面上不顯，欣然應允：“榮幸之至。“

當夜，崔福帶回驚人消息：“大人，老奴混入城南大營，發現糧倉囤積的糧食足夠十萬大軍食用半年！而且武庫中新添了不少攻城器械。“

崔元靖眉頭緊鎖：“果然如此。田承嗣在準備大戰。“他沉思片刻，“福伯，你連夜出城，將這封信送到長安我叔父手中。記住，若遇盤查，就說回老家取東西。“

崔福剛離開不久，院外突然傳來嘈雜聲。崔元靖迅速將幾份重要文書藏入暗格，剛做完這些，門就被推開了。

李懷仙帶著幾名士兵闖了進來：“崔監軍，有刺客潛入節度使府，田帥擔心監軍安危，特命末將來保護。“

崔元靖冷笑：“保護？還是監視？“

李懷仙臉色一變，隨即笑道：“監軍多慮了。為表誠意，田帥明日狩獵照常舉行。“

待李懷仙離開，崔元靖知道自己的行動已經引起了懷疑。他取出父親留下的匕首，輕輕擦拭。明日狩獵，恐怕就是生死對決之時。

次日清晨，崔元靖一身勁裝來到城郊獵場。田承嗣早已等候多時，身后站著數十名精銳騎兵。

“崔監軍果然守時！“田承嗣大笑著迎上來，“今日天公作美，正是狩獵的好日子。“

崔元靖環視四周，發現獵場三面環山，只有來路一條出口，心中已然明了。他不動聲色地拱手：“不知田帥今日想獵何物？“

田承嗣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聽聞南山有猛虎出沒，傷了不少百姓。今日某家與監軍比試，看誰能獵得此虎，如何？“

“恭敬不如從命。“崔元靖翻身上馬，與田承嗣并轡而行。

進入山林不久，田承嗣突然勒住馬韁：“崔監軍，明人不說暗話。你查我軍糧武備，意欲何為？“

崔元靖知道偽裝已無意義，坦然道：“下官身為監軍，核查軍備乃分內之事。倒是田帥囤積糧草，打造攻城器械，不知意欲何為？“

田承嗣哈哈大笑：“好個伶牙俐齒的小子！比你那死腦筋的父親強多了。“他臉色突然一沉，“可惜，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

隨著田承嗣一揮手，四周樹林中涌出數十名弓箭手，箭矢寒光閃閃，全部對準崔元靖。

“田帥這是要殺朝廷命官？“崔元靖鎮定自若，“我若死在此地，朝廷必派大軍討伐。“

田承嗣獰笑：“監軍狩獵不慎，被猛虎所害，朝廷能奈我何？“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遠處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名傳令兵飛奔而來：“報——長安急使到，稱契丹十萬大軍南下，已破幽州，朝廷急詔各鎮出兵勤王！“

田承嗣臉色大變。崔元靖抓住機會高聲道：“田帥，國難當頭，當以社稷為重！下官愿與田帥同赴國難，共抗外敵！“

山林中一片寂靜，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田承嗣身上。良久，田承嗣緩緩放下手：“弓箭手退下。“他盯著崔元靖，冷冷道，“崔監軍，某家今日暫且信你一回。但記住，在魏博，某家說了算。“

崔元靖深深一揖：“下官明白。抗敵之事，全憑田帥調度。“

回城路上，崔元靖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喘息，更大的風暴還在后面。契丹入侵打亂了田承嗣的計劃，也給了他周旋的時間。

當夜，崔元靖收到密報：田承嗣已派心腹秘密聯絡契丹。這個野心勃勃的節度使，竟然想借外敵入侵之機，實現自己的篡逆野心！

崔元靖站在窗前，望著陰云密布的夜空。父親，當年您面對的是明刀明槍的叛軍，而我面對的，卻是更加危險的陰謀與背叛。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崔氏滿門忠烈的名聲毀在我手中。

他取出一張白紙，用密文寫下所見所聞，然后封入細竹筒中。這是一場關乎大唐存亡的暗戰，而他，已經無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