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愿樹上的紅綢帶在初夏的微風(fēng)中輕輕搖擺，像一簇簇跳動的火苗。這棵不足兩人高的西山小樹，是父親三天前特意從三十里外的懸崖邊挖回來的。我記得那天他天不亮就出門，回來時褲腿上沾滿泥漿，手掌被樹根劃出幾道血痕，卻笑得比朝陽還燦爛。
“這棵樹可不好找，“父親當(dāng)時一邊給樹根裹上濕泥，一邊對我說，“長在峭壁縫里，根扎得比鎮(zhèn)上的老槐樹還深。“他的手指輕輕撫過樹皮上那些天然的螺旋紋路，“山里的老人說，這種紋路的樹最能記住心愿。“
母親從屋內(nèi)捧出珍藏的彩綢，剪成三指寬的條狀。她的剪刀在布料上游走時，我注意到她的指尖在微微發(fā)抖——這些綢緞邊緣都繡著精致的云紋，一看就是來自遠方的上等料子。母親平時連碰都舍不得碰，今日卻毫不吝惜地剪成一條條許愿帶。
“長生來挑顏色。“母親將五色綢帶攤在石桌上，陽光透過薄綢在她掌心投下斑斕的光影。我選了最紅的一條，因為父親說過，紅色最能引起山神注意。
母親握著我的手，教我寫下“愿爹娘安康“五個字。她的手掌溫暖干燥，帶著淡淡的藥香——那是常年為父親整理藥材留下的氣息。我的筆畫歪歪扭扭，她卻笑著說：“心誠則靈，山神不看字跡。“
此刻，我踮著腳想把紅綢系在最高處的枝丫上。五歲的身體還不夠高，跳起來時腰間的玉牌隨著動作晃了晃，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這塊玉牌是父親去年生辰送我的，上面天然形成的云紋總讓我想起西山雨后的霧氣。
“我來幫你。“父親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他寬厚的手掌托住我的腰，輕松將我舉到與樹冠齊平的高度。從這個視角看去，整個院子的喜慶布置盡收眼底：新扎的彩棚下擺著八仙桌，母親精心繡制的桌布四角壓著鎮(zhèn)紙；廚房門口飄來蒸糕的甜香，混著父親早起熬制的鹵肉香氣；院墻邊堆滿了鄉(xiāng)親們送來的賀禮，最顯眼的是李叔家那對裝在竹籠里的紅冠公雞。
“系緊些，“父親仰頭叮囑，胡茬在陽光下泛著金棕色，“山風(fēng)大，別讓長生的心愿被吹跑了。“
我認(rèn)真地將紅綢帶打了個死結(jié)，又偷偷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另一個愿望——那是昨晚趁父母睡著時，我用自己的舊發(fā)帶寫的“愿永遠和爹娘在一起“。這個秘密心愿被我折成小方塊，此刻正貼著心口發(fā)燙。
父親放下我時，院門被推開了。王嬸的大嗓門老遠就傳了過來：“哎喲，這許愿樹可真稀罕！顧大哥從哪兒尋來的？“她挎著個蓋藍布的竹籃，身后跟著探頭探腦的王虎。
“西山的峭壁上。“父親接過籃子，掀開藍布露出金黃的炸麻團，“還剩最后一處沒找，明日...“
母親突然輕咳一聲，父親的話戛然而止。我注意到他們交換了一個復(fù)雜的眼神，父親古銅色的脖頸微微泛紅。后來我才明白，那個未說出口的地方是“斷魂崖“，是整個青山鎮(zhèn)最危險的峭壁。
王虎趁大人們寒暄時湊到樹下，伸手想拽我剛剛系上的紅綢帶。我猛地撞開他，玉牌在撞擊中發(fā)出清脆的“叮“聲。這聲音引來了母親的注意，她快步走來蹲在我面前，發(fā)間的銀簪穗子掃過我的臉頰。
“長生，“她捏了捏我緊繃的小手，“記得娘說過什么？山神最喜歡大度的孩子。“
我咬著嘴唇松開拳頭，看王虎得意洋洋地摸向許愿樹。這時樹頂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鈴音——父親掛的銅鈴無風(fēng)自動，驚得王虎縮回了手。大人們笑著說這是吉兆，我卻看見母親悄悄將一枚小石子踢到了草叢里。
日頭漸高，院子里飄滿食物的香氣。我坐在許愿樹下的石凳上，看著腰間的玉牌在陽光下變幻光澤。那些天然的云紋時而像父親采藥歸來的山路，時而像母親繡架上的纏枝花樣。當(dāng)風(fēng)吹動滿樹紅綢時，玉牌竟微微發(fā)熱，仿佛在與滿樹心愿共鳴。
“長生——“母親的呼喚從廚房傳來，“來嘗嘗壽面咸淡。“
我剛要開口回答母親，忽然一陣刺骨寒風(fēng)卷過院子，那風(fēng)來得詭異——六月的天，竟冷得像是臘月里的穿堂風(fēng)。許愿樹上的銅鈴瘋狂作響，不再是先前悅耳的叮咚聲，而是雜亂刺耳的金屬撞擊，像是有人在拼命搖晃整棵樹。
母親的手指瞬間收緊，攥得我衣領(lǐng)發(fā)皺。她保養(yǎng)得宜的指甲透過薄布料掐進我的肩膀，我卻沒敢喊疼——因為我看見母親臉上血色盡褪，那雙總是含笑的杏眼此刻瞪得極大，瞳孔縮成針尖大小。
“靜玉，帶長生進屋。“父親顧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的語調(diào)平靜得可怕，就像去年山洪暴發(fā)時，他站在齊腰深的洪水里指揮鄉(xiāng)親們撤離時的聲音一樣。
我轉(zhuǎn)過頭，看見父親站在擺滿佳肴的八仙桌前，寬厚的背影如同一堵突然拔地而起的城墻。他平日采藥時總微微佝僂的脊背此刻挺得筆直，粗布衣衫下的肌肉輪廓清晰可見。最讓我心驚的是他的雙手——那雙總是溫柔為我削木玩具、笨拙給我扎小辮的大手，此刻正以一種奇異的角度微微張開，像是隨時準(zhǔn)備扼住什么野獸的喉嚨。
院門口站著七個黑影。
他們像是從陰影中直接走出來的幽靈，全身裹在漆黑斗篷里，臉上戴著慘白的面具。中間那人向前一步，面具上暗紅色的紋路像干涸的血跡。
“顧麟，交出《縹緲造化經(jīng)》，可留全尸。“領(lǐng)頭黑衣人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
父親緩緩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裝傻！“黑衣人厲喝一聲，抬手一揮。
站在最前排的王叔突然發(fā)出一聲慘叫，他的胸口憑空出現(xiàn)一個血洞，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人群瞬間炸開，尖叫聲四起，賓客們像受驚的羊群般四處逃竄。
“殺，一個不留。“黑衣人冰冷地下令。
六個黑袍修士同時撲向人群。我親眼看到王嬸被一道黑光攔腰斬斷，小翠姐姐的頭顱高高飛起，李叔的身體被三把黑劍同時刺穿...鮮血很快染紅了院子的青石板。
“長生，別看！“母親一把捂住我的眼睛，將我攔腰抱起沖向屋內(nèi)。
但我還是從她指縫間看到了——父親從袖中抖出一柄軟劍，劍光如銀河傾瀉，竟同時擋住三名黑衣人的攻擊。一個黑衣人袖中射出七點寒星，父親旋身閃避，軟劍劃出一道完美弧線，直接削掉了那人的頭顱。
母親抱著我沖進內(nèi)室，迅速反鎖房門。她的手在發(fā)抖，卻利落地移開床頭畫卷，露出墻上的暗格。
“長生，聽好。“她取出一個包袱塞進我懷里，聲音又快又急，“從后窗出去，沿著小溪跑到西山山洞，啞爺爺會在那里等你。告訴他'青鸞泣血'，他就明白了。“
我死死抓住母親的衣袖：“娘一起走！“
母親的眼睛紅了，她用力抱了我一下，這個擁抱緊得讓我喘不過氣：“長生要勇敢，要活下去。玉牌絕不能丟，也絕不能——“
房門轟然爆裂，木屑如雨紛飛。領(lǐng)頭的黑衣人站在門口，面具上濺滿鮮血。
“感人的告別。“他緩步走近，聲音里帶著貓戲老鼠的愉悅，“李靜玉，十六年不見，你的'飄雪劍法'生疏了。“
母親將我護在身后，背對著黑衣人快速將一枚玉佩塞進我衣領(lǐng)：“跑！“她猛地推了我一把，同時轉(zhuǎn)身迎向黑衣人。
我踉蹌著撲向后窗，耳邊傳來金屬碰撞的脆響。回頭時，我震驚地看到母親手中多了一柄細劍，劍光如雪紛飛，竟逼得黑衣人連連后退。
窗外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叫。我爬上窗臺，猶豫地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成為我此生最痛的記憶。
母親左肩染血，卻劍法凌厲，每一劍都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父親不知何時沖進了屋子，他的右腿不自然地彎曲著，手中軟劍卻快如閃電。兩人背靠背站在一起，竟一時間擋住了四名黑衣人的攻勢。
“走啊！“父親扭頭對我吼道，眼中是我從未見過的瘋狂。
我翻出窗戶，跌落在屋后的菜地里。包袱摔散了，露出里面的干糧和幾塊碎銀。我手忙腳亂地收拾，忽然摸到包袱底部一個硬物——是父親常用的那柄采藥短刀。
院內(nèi)突然傳來一聲震天動地的爆炸，熱浪將后窗整個掀飛。我忍不住爬上窗臺，向里張望——
父親跪在地上，腹部插著三把黑劍。母親被兩名黑衣人按在墻上，細劍掉在一旁，嘴角不斷溢血。領(lǐng)頭的黑衣人掐著她的下巴：“公主殿下，把《縹緲造化經(jīng)》交出來，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些。“
母親突然笑了，鮮血染紅了她潔白的牙齒：“玉牌上的功法，你們永遠得不到。“
黑衣人暴怒，一掌擊在母親胸口。我聽到骨骼碎裂的可怕聲響。
“長生...跑...“母親嘔著血，目光穿過破碎的窗戶直視我的眼睛。
我渾身發(fā)抖，眼淚模糊了視線。腰間的玉牌突然變得滾燙，燙得我皮膚生疼。領(lǐng)頭的黑衣人猛地轉(zhuǎn)頭：“在那里！“
我跌跌撞撞地向后山跑去，耳邊是黑衣人追擊的腳步聲。玉牌越來越燙，仿佛要燒穿我的衣服。我絆了一跤，重重摔在溪邊的鵝卵石上。
五個黑衣人將我團團圍住。領(lǐng)頭的那個俯身抓向我腰間的玉牌：“終于找到——“
他的手剛碰到玉牌，一道刺目的金光突然爆發(fā)。黑衣人發(fā)出凄厲的慘叫，整條手臂在金光中化為白骨。玉牌懸浮在空中，上面的云紋仿佛活了過來，流轉(zhuǎn)著奇異的光彩。
“怎么可能？未認(rèn)主的玉牌怎么會自動護主？！“黑衣人踉蹌后退，“殺了他！直接殺了他！“
另外四名黑衣人撲來，卻在金光前遲疑了。玉牌發(fā)出的光芒形成一道屏障，將他們擋在外面。我呆呆地看著這一幕，大腦一片空白。
金光中，我仿佛看到了父親和母親。他們對我微笑，然后化作光點消散。玉牌“當(dāng)啷“一聲落回石頭上，光芒漸漸熄滅。
“屏障在減弱！“一個黑衣人大喊。
我抓起玉牌和父親的短刀，絕望地看著五名黑衣人圍攏過來。就在此時，天地間突然響起一聲輕嘆：
“七個筑基期，欺負(fù)一個五歲孩童，血煞教越發(fā)不堪了。“
聲音不大，卻如驚雷般在每個人耳邊炸響。緊接著，一道青色身影如幻影般出現(xiàn)在我與黑衣人之間。
那是個中年模樣的男子，一襲樸素青袍，面容平凡得讓人轉(zhuǎn)眼即忘，唯有一雙眼睛深邃如星空。他負(fù)手而立，身上沒有半點氣勢，卻讓五名黑衣人如臨大敵，齊齊后退三步。
“玄...玄霄真人！“領(lǐng)頭黑衣人聲音顫抖，“這是本教與皇室的私怨，請真人行個方便！“
青袍男子——玄霄真人——淡淡掃了他們一眼：“在我面前殺凡人，還讓我行個方便？“
他輕輕抬手，五指張開，然后緩緩握拳。
“不——！“黑衣人們發(fā)出絕望的吶喊，他們的身體像被無形大手捏住的螻蟻，瞬間扭曲變形。眨眼間，五個活生生的修士就變成了五團模糊的血肉。
我呆呆地看著這一切，連哭泣都忘記了。玄霄真人轉(zhuǎn)身看向我，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玉牌上，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天生絕脈？“他輕聲自語，然后蹲下身與我平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腦海中全是父母慘死的畫面，眼前一片血紅。
玄霄真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輕輕按住我的頭頂，一股清涼的氣息流入我的身體，暫時撫平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顧...長生...“我嘶啞著擠出三個字，眼淚終于決堤而出。
玄霄真人看著我手中的玉牌，若有所思。他伸手一招，遠處燃燒的廢墟中飛出一物——是母親的銀簪，簪頭已經(jīng)焦黑，卻奇跡般地完好無損。
“此子與我有緣。“玄霄真人對著空氣說道，仿佛在向誰解釋，“天生絕脈卻能引動玄天玉牌反應(yīng)，此等異數(shù)，值得一觀。“
他將母親的銀簪遞給我：“拿著，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
我顫抖著接過銀簪，死死攥在手心。玄霄真人嘆了口氣，輕輕將我抱起。
“從今日起，你隨我回玄天宗。“他的聲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你父母的血仇，待你長大，親自去報。“
我蜷縮在這個陌生人的懷里，看著遠處燃燒的家園，看著手中染血的玉牌。五歲的心智無法理解這一切的意義，但我知道，我的人生從此徹底改變。
玄霄真人踏空而起，青山鎮(zhèn)在腳下越來越小。我死死盯著那片火海，直到它消失在云層之下。
懷中的玉牌微微發(fā)熱，仿佛在安慰我。我閉上眼睛，任由淚水浸濕真人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