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寒雖未明說，但他終究是留了我在長信宮。只是自那日后，他看我的眼神總帶著層說不清的霧靄，像蒙著霜的湖面，瞧不真切底下的波瀾。

他依舊教我修行，只是話少了許多。有時我練劍走神，劍尖偏了半寸，他伸手來正，指尖剛觸到我的手腕，便像被燙到般縮回，仿佛那觸碰會灼傷彼此。

青玄師兄看在眼里，終是忍不住找我說話。那日我正在藥房搗藥，他背著手站在門口，望著窗外飄落的銀杏葉，半晌才道：“慕瑤，你可知師尊為何三百年不踏足凡塵？“

我停下手里的動作，搖搖頭。

“三百年前靈汐姑娘死后，師尊在忘川河畔守了整整一百年。“他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他說，凡間的煙火氣太燙，會燒得他記起不該記的事。“

我握著藥杵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原來他帶我去凡間，已是賭上了撕心裂肺的回憶。

“可他還是帶你去了。“青玄師兄轉過身，目光落在我腕間的玉佩上，“這枚玉佩，是當年師尊尋遍昆侖玉脈，親手為靈汐姑娘雕的。他說，玉蘭花開時，他便會回來娶她。“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疼得我喘不過氣。原來母親臨終前那句“對不起“，是對著三百年前那個等她赴約的少年說的。

那日晚些時候，沈清寒來藥房取藥。他最近舊傷頻發，需用凝神草熬制湯藥鎮壓。我將裝好藥的錦囊遞給他，指尖不經意相觸，他指尖的涼意竟讓我打了個寒顫。

“師尊，“我鼓起勇氣開口，“昆侖墟的玉蘭花開了嗎？“

他的動作頓住，側臉的線條瞬間繃緊。過了許久，才聽見他低聲道：“昆侖的雪，終年不化。“

原來那約定，從一開始就注定落空。靈汐是魔族，生來畏寒；而沈清寒守著昆侖的雪，等一朵永遠開不了的花。

那夜我做了個夢，夢見三百年前的昆侖墟。年輕的沈清寒站在雪地里，白衣勝雪，手里握著剛雕好的玉佩，眼里的光比星辰還亮。遠處，紅衣似火的靈汐朝他跑來，笑靨如花。可不等靠近，她胸口便綻開一朵血花，是他親手遞過去的那把劍。

我從夢中驚醒時，冷汗浸透了里衣。窗外月光慘白，長信宮的風嗚咽著穿過回廊，像誰在哭。

第二日，沈清寒要去魔界邊界巡查，據說最近魔族異動頻繁。我執意要跟，他起初不肯，架不住我軟磨硬泡，終是松了口，卻約法三章：不可擅自離隊，不可與魔族交手，不可......再喚他師尊。

“在外人面前，“他別開眼，耳根微紅，“以師徒相稱，不妥。“

我心里像揣了顆暖爐，面上卻裝作乖巧：“那我叫你什么？“

他沉默半晌，吐出兩個字：“清寒。“

這兩個字從他唇間溢出時，帶著極輕的顫音，像羽毛搔過心尖。我低下頭，掩住嘴角的笑意，輕聲應了聲“好“。

魔界邊界瘴氣彌漫，黑霧繚繞。沈清寒走在前面，月白色的道袍在昏暗的光影里格外醒目。我亦步亦趨地跟著，目光總忍不住落在他身上。

“小心腳下。“他忽然回頭，伸手扶住險些絆倒的我。這次他沒有立刻松開，指尖穩穩地扣在我的手腕上，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傳過來，燙得驚人。

我抬起頭，撞進他琉璃色的眸子里。那里面沒有了往日的冰霜，只有一片翻涌的暗流，像即將漲潮的海。

就在這時，黑霧中傳來一陣詭異的笑聲。“沈清寒，三百年了，你還是改不了護著魔族的毛病。“

幾道黑影從霧中現身，為首的是個面容枯槁的老嫗，手里拄著根蛇頭拐杖，眼神陰鷙地盯著我們交握的手。

“魔后。“沈清寒將我護在身后，聲音冷得像冰，“別來無恙。“

“托你的福，“老嫗冷笑，“靈汐那丫頭死得早，我這把老骨頭才能坐穩這魔后之位。“她的目光掃過我，落在我腕間的玉佩上，忽然凄厲地笑起來，“好，好得很！你竟把她的孽種也帶在身邊，是想等她長大了，再給你心口捅一刀嗎？“

“住口！“沈清寒周身靈力暴漲，月白色的道袍獵獵作響，“當年之事與她無關！“

“無關？“老嫗猛地抬起拐杖，指向我，“她身上流著魔族的血，天生就該為禍仙界！就像她娘一樣！“

黑霧中忽然竄出數條毒蛇，直撲我面門。沈清寒揮劍斬斷蛇身，卻不料老嫗早已繞到我身后，枯瘦的手爪帶著刺骨的寒氣，抓向我的后心。

“慕瑤！“沈清寒目眥欲裂，回身擋在我面前。

“噗嗤“一聲，利爪穿透了他的肩膀。鮮血瞬間染紅了月白的道袍，像雪地里綻開的紅梅，觸目驚心。

“師尊！“我失聲尖叫，忘了他昨日的叮囑，伸手去扶他。

“快走！“他推開我，將劍塞進我手里，“回長信宮，找青玄！“

老嫗獰笑著逼近：“誰也走不了！“

沈清寒忽然轉身，將我緊緊護在懷里，用自己的后背擋住老嫗的攻擊。他的身體在顫抖，卻依舊挺直如松。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溫熱的血濺在我的臉上，還有他急促的心跳，像要從胸腔里跳出來。

“清寒！“我死死抱住他，淚水混合著血水滑落，“別這樣！“

他低頭看我，琉璃色的眸子里第一次蓄滿了淚水。“慕瑤，“他聲音哽咽，“對不起......三百年前我沒能護住她，三百年后......“

他的話沒說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更多的血涌了出來。我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眼神，那樣的悔恨，那樣的不舍，原來都是因為他。

“娘說過，她從未想過要傷你。“我貼著他的耳朵，聲音顫抖，“她說那把劍上涂了假死藥，她是想護你周全，才假意投靠魔族......“

母親臨終前交給我的，除了玉佩，還有半張寫著“昆侖雪化時，玉蘭自歸來“的字條。只是那時我年幼，看不懂其中深意。如今想來，她是想告訴他，她會回來的。

沈清寒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你說什么？“

就在這時，老嫗再次襲來。我忽然想起沈清寒教我的劍法要訣，想起他掌心的溫度，想起他說過“心不靜，劍不穩“。我深吸一口氣，握緊他塞給我的劍，轉身迎向老嫗。

“你這孽種！“老嫗沒想到我會反擊，被我一劍劃傷了手臂。

“我不是孽種！“我紅著眼怒吼，“我娘愛他，我也愛他！就算是禁忌，就算是天打雷劈，我也認了！“

劍光如練，映著我決絕的臉。沈清寒怔怔地看著我，眼底的震驚漸漸化為滾燙的溫柔。他忽然笑了，像昆侖雪化時初綻的梅，帶著劫后余生的釋然。

“好一個'我也認了'。“他低聲說，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

他忍著劇痛，與我并肩而立。我們的劍交相輝映，他的清冷凜冽，我的熾熱決絕，竟生出一種奇異的默契。老嫗被我們逼得連連后退，眼里滿是驚恐。

“你們......你們竟敢......“

“天規又如何？仙魔殊途又如何？“我看著沈清寒，他也正看著我，我們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匯，像兩束終于找到彼此的光，“我愛他，便要與他站在一起。“

沈清寒握緊我的手，掌心的溫度驅散了所有的寒意。“慕瑤，“他輕聲說，“這一次，我們一起面對。“

就在這時，天邊忽然響起一聲驚雷。烏云密布，電閃雷鳴，仿佛上天要降下懲罰。老嫗見狀，獰笑道：“逆天而行，必遭天譴！“

天雷滾滾而來，直指我們二人。沈清寒將我護在懷里，低聲道：“別怕。“

我抱著他，感受著他胸腔里沉穩的心跳，忽然覺得無比安心。“清寒，“我輕聲說，“能與你一起，我不怕。“

天雷落下的瞬間，我腕間的玉蘭玉佩忽然爆發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將我們籠罩其中，天雷觸到光芒，竟化作點點星光，消散在空氣中。

光芒里，我仿佛看到了三百年前的靈汐。她穿著紅衣，站在昆侖墟的雪地里，對著沈清寒的方向，笑著說：“等我回來。“

光芒散去，老嫗早已不見蹤影。沈清寒怔怔地看著我腕間的玉佩，又看向我，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原來......她真的回來了。“他輕聲說，聲音里帶著淚。

我知道，他說的不僅是靈汐，還有他自己。三百年的心結，三百年的悔恨，終于在這一刻解開。

回長信宮的路上，沈清寒靠在我的肩頭，氣息微弱。我小心翼翼地扶著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個終于交纏在一起的靈魂。

“慕瑤，“他忽然開口，“昆侖的雪，好像要化了。“

我抬頭看向天邊，晚霞如錦，溫暖得像他此刻的眼神。“嗯，“我笑著說，“等雪化了，我們就去看玉蘭花。“

他點點頭，嘴角揚起一抹安心的笑。

長信宮的藥香依舊彌漫，只是這一次，不再帶著苦澀。沈清寒的傷漸漸好轉，我們之間的那層隔閡也徹底消失。他不再避諱看我，會在我練劍時從身后環住我的腰，糾正我的姿勢；會在我看書時，悄悄把披風蓋在我身上；會在夜深人靜時，坐在我床邊，看我睡著的樣子，一看就是很久。

青玄師兄偶爾會嘆氣，卻再也沒說過反對的話。他只是每次送藥來時，都會別扭地轉過頭，假裝沒看見沈清寒握著我的手。

那年初春，昆侖墟傳來消息，說千年未開的玉蘭花，竟在一夜之間綻放了。沈清寒牽著我的手，站在長信宮的最高處，望著昆侖的方向。

“想去看看嗎？“他問。

我搖搖頭，靠在他懷里：“不去了。“

他有些詫異。

“有你在的地方，“我抬頭吻了吻他的下巴，輕聲說，“就是最美的風景。“

他低頭，吻住我的唇。陽光灑在我們身上，溫暖而明亮。遠處，青玄師兄背著手走過，嘴角悄悄勾起一抹笑意。

長信宮的霜，終于化了。而我和他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