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信宮的玉階覆著終年不化的霜，像極了師尊沈清寒眼底的溫度。

我跪在殿外第三日，雪粒子鉆進單薄的道袍，凍得指尖發僵。昨夜高燒時渾渾噩噩抓著的那截朱紅廊柱，此刻還留著半枚淺淡的指印，像朵開敗的紅梅。

“吱呀“一聲，沉重的殿門終于開了。青玄師兄居高臨下地睨著我，玄色道袍下擺掃過凝結的冰棱：“師尊允了。“

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進去。沈清寒坐在冰玉榻上，月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投下細碎的光影。他垂眸翻著一卷泛黃的古籍，長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側臉線條冷硬如琢玉，卻偏生唇色極淡，像雪地里凍裂的梅瓣。

“為何非要拜師？“他的聲音和這宮殿一樣，帶著沁骨的寒意。

我用力磕了個響頭，額角撞在冰冷的金磚上：“弟子慕瑤，愿追隨師尊左右，求仙問道，斬斷塵緣。“

他終于抬眼。那雙眸子是極淺的琉璃色，看過來時像有風雪在里面翻涌。我知道他能看透我——看透我藏在“求仙問道“背后的私心，看透我腕間那道尚未愈合的刀疤，是三年前在亂葬崗為了搶半塊發霉的餅子，被野狗撕咬留下的。

“入了我門下，“他合上書卷，聲音里聽不出情緒，“便要守我門規。第一，戒嗔；第二，戒癡；第三，......不可對為師有半分逾矩之心。“

最后那句，他說得極輕，卻像一道冰錐，直直釘進我心口。我慌忙低下頭，掩住眼底的慌亂：“弟子謹記。“

他沒再說話，只是重新拿起書卷。青玄師兄引我去偏殿安置，路過丹爐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師尊已有三百年沒收徒了。你是第一個。“

我望著丹爐里跳動的幽藍火焰，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三百年前發生過什么？為何長信宮永遠只有沈清寒和青玄師兄兩個人？這些問題我不敢問，只能將好奇死死壓在心底。

夜里，我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在地上織出一張銀網。我悄悄摸出藏在枕下的半塊玉佩，那是母親留給出嫁的女兒的，上面刻著一朵殘缺的玉蘭。

“娘，“我對著玉佩輕聲說，“我找到靠山了。以后再也不會被人欺負了。“

玉佩冰涼的觸感貼著掌心，像極了沈清寒的指尖。白日里他扶我起身時，指尖不經意劃過我的手腕，那點冰涼，竟讓我整個人都發起燙來。

第二日天未亮，我便被青玄師兄叫起來練劍。長信宮的劍法講究一個“靜“字，招式之間行云流水，卻帶著一股凜冽的殺氣。我笨手笨腳地跟著比劃，劍穗總纏在手腕上，惹得青玄師兄頻頻皺眉。

“師尊年輕時，“他忽然開口，“是整個仙界最厲害的劍修。“

我停下動作，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那現在呢？“

青玄師兄的臉色暗了暗：“三百年前，師尊為了救一個人，自毀仙骨，修為大不如前。“

我還想再問，卻見沈清寒從遠處走來。他今日換了件月白色的道袍，墨發用一根白玉簪束起，晨光灑在他身上，像鍍了層金邊。

“手伸直。“他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腕。他的指尖依舊冰涼，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人心的力量。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紋路，還有那若有若無的、像雪后松林般清冽的氣息。

“劍尖要穩。“他的聲音就在耳邊，溫熱的氣息拂過耳廓，我頓時紅了臉，心跳如擂鼓。

“是，師尊。“我努力穩住聲音，卻控制不住手指的顫抖。

他似乎察覺到了，松開手后退半步：“心不靜，劍便不穩。今日罰你抄寫《清心訣》百遍。“

我低著頭應是，不敢看他。他轉身離開時，衣袂掃過我的發頂，留下一縷極淡的香氣。我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青玄師兄的話——三百年前，他為了救誰，自毀仙骨？

那天晚上，我抄《清心訣》抄到深夜。燭火搖曳，映得紙上的字跡忽明忽暗。“清心寡欲，方能證道“，這八個字我越看越覺得刺眼。若是真能清心寡欲，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正愣神間，窗外傳來極輕的響動。我屏住呼吸，握緊了桌上的劍。只見一道黑影閃過，落在院中。月光下，那人一身黑衣，臉上蒙著黑布，只露出一雙淬了毒般的眼睛。

“沈清寒的小徒弟？“黑衣人冷笑一聲，聲音像砂紙摩擦，“倒是細皮嫩肉的。“

我握緊劍柄，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你是誰？“

“取你性命的人。“黑衣人話音未落，便揮著匕首撲了過來。我嚇得閉上眼，卻遲遲沒等來預想中的疼痛。

睜開眼時，只見沈清寒擋在我身前，月白色的道袍在夜風中獵獵作響。他沒拔劍，只用兩根手指，便穩穩夾住了那把閃著寒光的匕首。

“三百年了，“他聲音里帶著一絲嘲弄，“還沒死心？“

黑衣人顯然很忌憚他，掙扎著想收回匕首，卻怎么也抽不動。沈清寒指尖微微用力，匕首“哐當“一聲斷成兩截。

“滾。“他吐出一個字，聲音里的寒意幾乎要將空氣凍結。

黑衣人如蒙大赦，轉身就想逃。沈清寒卻抬手一揮，一道白光閃過，黑衣人慘叫一聲，化作一縷黑煙消散在空氣中。

我嚇得腿一軟，癱坐在地上。沈清寒轉過身，月光照在他臉上，那雙琉璃色的眸子里，竟帶著一絲我從未見過的戾氣。

“師尊......“我顫聲叫道。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這是他第一次離我這么近，我能看到他睫毛上沾著的細小雪粒，聞到他身上清冽的氣息里，夾雜著一絲極淡的血腥氣。

“怕嗎？“他問。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他忽然伸手，用指腹輕輕擦過我的臉頰。那里不知何時沾上了淚水，被他一碰，竟燙得驚人。

“以后夜里別看書了。“他收回手，聲音柔和了些許，“長信宮，也不是絕對安全的。“

我望著他起身離去的背影，忽然發現他月白色的道袍下擺，沾著一點刺目的紅。像雪地里綻開的紅梅，也像我腕間那道尚未愈合的傷疤。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里沈清寒站在一片火海之中，他的道袍被燒得殘破不堪，懷里抱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女子。我想靠近，卻被他冰冷的眼神逼退。

“別過來，“他說，“我會殺了你。“

我從夢中驚醒時，冷汗浸透了里衣。窗外的月光依舊清冷，可我卻覺得，長信宮的每一個角落，都藏著我看不懂的秘密。

而那個秘密的中心，就是沈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