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據中心工地的探照燈刺破夜空，像幾柄冰冷的巨劍插在曾經的爛菜地上。紅毯從臨時搭建的合金演講臺一直鋪到被防塵網覆蓋的基坑邊緣，在夜風里不安地卷動著。林風站在紅毯盡頭，嶄新的高定西裝被晚風吹拂，布料摩擦著左腹尚未拆線的傷口，帶來陣陣隱痛。斷指處新生的嫩肉在袖口下突突地跳。他手中捏著一份剛送來的燙金文件，《福布斯》雜志的加急樣刊，封面是他的半身像，標題灼目：“新王加冕：林風登頂中國首富”。

臺下黑壓壓的人群寂靜無聲。受邀的媒體架著長槍短炮，閃光燈偶爾亮起，像黑暗里窺伺的獸眼。更遠處，警戒線外，西洼子的村民們沉默地站著，影子在強光下拉得細長扭曲。李會計站在最前面，雙手插在破舊的棉襖口袋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諸位…”林風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出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他展開那份樣刊，封面上自己的眼神銳利，背景是光潔如鏡的數據中心效果圖。這圖像與腳下這片還散發著淡淡腐殖質氣息的土地格格不入。“今日的奠基，不僅是鋼筋水泥的堆砌，更是…”

一陣突兀的騷動打斷了他的話。

騷動來自工地邊緣，那片還沒來得及清理的、堆放著廢棄建材和防塵網的角落。一股刺鼻的氣味混雜在夜風里飄來——汽油味，濃烈得蓋過了紅毯的塑膠味和泥土的氣息。

“著火了！”有人驚呼。

火光！不是工地照明，而是突兀的、搖曳的橙紅色火焰，在角落猛地竄起！火舌貪婪地舔舐著防塵網和廢棄的泡沫板，黑煙滾滾升騰，瞬間在探照燈的光柱里投下猙獰舞動的陰影。人群騷動起來，保安的手電光柱慌亂地掃向火源。

林風的心臟驟然縮緊。他看清了火光中心那個瘦小的、佝僂的身影！張伯！老人枯瘦的身體被火焰包裹，像一支燃燒的火炬！他背對著人群，面朝那片他曾耕作了一輩子、如今已被挖掘機鏟平的土地。火焰中，他并未發出凄厲的慘叫，只是微微仰著頭，被火光映亮的側臉上，是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皺紋在跳躍的火光中如同龜裂的大地。

“張伯——！”李會計撕心裂肺的哭嚎劃破夜空，像一把生銹的刀捅進所有人的心臟。村民們炸開了鍋，哭喊聲、咒罵聲、試圖沖過警戒線的推搡聲混成一片！

林風大腦一片空白。他扔下話筒和那份金色的樣刊，像一顆出膛的炮彈沖向那片火海！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烤焦了他額前的發絲。保安試圖阻攔，被他狠狠撞開。他沖進濃煙和火焰的邊緣，濃煙嗆得他劇烈咳嗽，腹部的傷口在奔跑中撕裂般劇痛。火焰燎到了他的褲腳，燒焦的布料發出刺鼻的氣味。

“張伯！！”林風嘶吼著，脫下西裝外套瘋狂拍打老人身上的火焰。火苗被撲滅一部分，露出底下燒焦碳化的皮膚，觸目驚心。張伯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來，像一截燒透的枯木。林風伸手去扶，滾燙的觸感讓他本能地縮手，指尖瞬間燎起一串水泡。他咬緊牙關，再次伸手，不顧一切地抱住那具滾燙的、輕飄飄的軀體，踉蹌著沖出火圈。

消防車的警笛由遠及近。保安和聞訊趕來的工人用滅火器撲滅了余火。現場一片混亂，焦糊味、汽油味、滅火干粉的粉塵味混在一起，令人窒息。

林風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懷里的張伯已經沒了氣息。老人枯瘦焦黑的臉龐朝著夜空，嘴巴微微張開，仿佛想吸入最后一口這片土地上的空氣。林風的白襯衫沾滿了黑灰和暗紅的血跡（不知是自己的還是老人的），昂貴的西裝外套扔在一旁，被燒出一個焦黑的大洞，像一面被撕碎的、沾滿污穢的旗幟。

一個被燒得變形的化肥袋從張伯緊攥的手中滑落。袋子一角還沒燒盡，露出熟悉的豐澤集團藍色商標。袋子里，幾張燒焦的紙片邊緣卷曲著，依稀可見“欠條”、“林風”等模糊的字跡。最底下，一個硬物滾了出來——是那枚袁大頭銀元，被火焰熏得烏黑，但側臉的輪廓在探照燈下依然清晰，冰冷地反射著光。

陳默撥開混亂的人群沖了過來，手里緊緊抱著那個化肥袋改成的粗布袋。他跪在林風身邊，聲音嘶啞：“…他…他白天…把這個塞給我…說…說要是他…走了…就…就撒到…算不出的旱澇地里…”陳默顫抖著打開袋口，里面是一小堆灰白色的骨灰，混雜著幾片沒燒透的、焦黑的爛菜葉，散發著令人心碎的、混合著死亡和泥土的微弱氣息。

閃光燈瘋狂地亮起，捕捉著這煉獄般的畫面：新晉首富跪在泥地里，懷抱焦尸，斷指的手染滿血污；旁邊是裝著骨灰和爛菜葉的破化肥袋；背景是尚未平息的煙霧和冰冷的、象征著未來的數據中心地基探照燈。

林風抬起頭，臉上沾滿黑灰和淚水沖刷出的溝壑。他的目光掠過驚惶的人群，掠過閃爍的鏡頭，最后落在演講臺前那份被遺棄的、封面是他意氣風發頭像的《福布斯》樣刊上。金色的標題在火光余燼和探照燈下，刺眼得如同嘲諷。

他輕輕放下張伯的遺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腹部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但他強迫自己站穩。他走到演講臺前，無視話筒，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因劇痛和悲憤而扭曲：“李會計！把…把欠條！都拿來！”

李會計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紅著眼睛沖進混亂的人群。幾分鐘后，他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沾滿泥污的麻袋跑回來，“嘩啦”一聲將里面的東西倒在林風腳前的空地上——是厚厚幾大捆紙條！粗糙的、泛黃的、寫滿名字按著紅手印的欠條！像一座小山，堆在冰冷的泥地上。

林風彎腰，從西裝外套被燒焦的口袋里摸出那個沈銳送的、鑲嵌著碎鉆的限量版打火機。金屬外殼冰冷刺骨。他“啪”地一聲打燃火苗，幽藍色的火舌跳躍著。在所有人震驚、不解、甚至驚恐的目光中，他蹲下身，將那幽藍的火苗湊近了那堆欠條。

“林娃！使不得！”李會計失聲喊道。

火舌貪婪地舔上紙角。干燥的紙張瞬間卷曲、發黑，明亮的橘紅色火焰猛地竄起！像一頭被釋放的饑餓猛獸，迅速吞噬著那些寫著“今欠”、“稻谷”、“化肥款”、“種子錢”的紙條。紅手印在火焰中蜷縮、焦黑，化為灰燼。灼熱的氣流卷起燃燒的紙灰，帶著火星，像黑色的雪片盤旋著升騰，飄向冰冷的夜空，飄向那片被探照燈照亮的、剛剛挖出的巨大基坑——那未來的“數字糧倉”地基。

火光映照著林風的臉，一半明亮，一半隱藏在跳動的陰影里。他斷指的左手無力地垂著，右手緊緊攥著那個冰冷的打火機。腹部的傷口在每一次呼吸中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但他站得筆直，像一尊被烈火淬煉的、傷痕累累的石像。

沈銳不知何時走到了警戒線邊緣，雙手插在考究的羊絨大衣口袋里。他看著那片熊熊燃燒的欠條堆，看著盤旋飛舞的黑色灰燼，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笑意。他微微側頭，對身旁同樣西裝革履、臉色煞白的助理低聲說了一句，聲音不大，卻像冰錐般刺穿了火焰的噼啪聲和人群的嘈雜：

“蠢貨。他燒的，是1.7億可抵扣稅款。”

火焰越燒越旺，將林風孤立的影子在紅毯上拉得很長，很長，幾乎要觸碰到遠處黑暗中沉默的村民。焦黑的紙灰落在他的肩頭，落在他被燒焦的褲腳上，落在那枚滾落在他腳邊、被熏黑的銀元上。張伯的骨灰靜靜躺在化肥袋里，混雜著焦黑的爛菜葉。數據中心的探照燈依舊冰冷地亮著，如同巨獸的眼睛，俯視著這片被灰燼、鮮血、骨灰和火焰共同書寫的加冕之地。空氣中彌漫著焚燒紙張特有的焦糊味、汽油殘留的刺鼻味、滅火干粉的粉塵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來自化肥袋深處的、泥土與死亡混合的悲愴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