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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黃土之殤

暴雨砸在張伯的藍色塑料雨披上,聲音沉悶得如同無數絕望的鼓槌敲打著破敗的皮鼓。雨水順著帽檐匯成渾濁的溪流,淌過他溝壑縱橫的臉頰,那些被太陽和風沙雕琢得如同老樹皮般的褶皺里,蓄滿了冰冷的雨水和更冰冷的絕望。他佝僂著背,像一尊被遺忘在泥濘里的石雕,只有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眼前的一片汪洋——那是他三百畝菜心的墳場。

渾濁的積水已經漫過腳踝,冰冷刺骨。曾經承載著整個西洼子村夏天希望的翠綠菜心,此刻如同溺斃的尸體,腫脹、發黑、潰爛,漂浮在污濁的水面上。黃褐色的腐爛邊緣卷曲著,散發出一種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膩腐臭,混雜著土腥味,被無情的暴雨攪動著,彌漫在濕冷的空氣里,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也壓在林風年輕的脊梁上。

他蹲在泥濘的田埂邊,廉價的工裝褲膝蓋早已被積水浸透,冰冷的濕意滲透布料,直抵皮膚。他沒打傘,任由豆大的雨點狠狠砸在頭上、臉上、脖頸上,沖刷掉最后一絲溫度。雨水順著發梢流進眼睛,帶來一陣酸澀的模糊。他伸出沾滿機油和干涸泥土的手——這雙本該握筆或操作精密儀器的手,此刻卻在絕望的田野里顫抖。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片漂浮的、邊緣已經完全潰爛的菜葉。冰冷、滑膩、帶著一種生命徹底消逝后的粘稠質感,瞬間包裹了他的指尖。那股寒意仿佛帶著某種邪惡的生命力,順著神經末梢,穿透皮膚,直刺骨髓深處,帶來一陣劇烈的生理性惡心和一種更深邃、更沉重的冰寒。

“全完了……”張伯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嘶啞得像破舊風箱在漏風的拉扯,每一個音節都裹著血沫似的沉重,“信用社的貸款……開春賒的種子化肥……娃下學期的學費……全他媽泡在這臭水里……爛透了……”他干裂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雨水和渾濁的淚水混在一起,無聲地滾落,砸進腳下同樣渾濁的水洼里,激不起一絲漣漪,瞬間就被更大的絕望吞沒。

林風沒有抬頭。他的目光像生了銹的鐵釘,死死釘在指尖那片象征徹底失敗的爛葉上。視野的邊緣被冰冷的雨水沖刷得有些模糊,遠處田壟上,幾臺銹跡斑斑的老式拖拉機如同被主人遺棄的鋼鐵巨獸,沉默地蹲伏在滂沱大雨中,任憑紅褐色的鐵銹被雨水沖刷下來,在泥地上洇開一片片不祥的暗紅。更遠處,西洼子村幾棟低矮農房的輪廓在灰暗厚重的雨幕里若隱若現,沒有炊煙,沒有燈光,只有一片死氣沉沉的灰敗。這片被遺忘在華北平原角落的土地,連同土地上世代掙扎求存的人們,正和他們的希望一起,在無邊的絕望里緩緩沉淪。

“張伯……”林風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被雨水浸泡得異常沉重,幾乎要被雨聲撕碎,“往年……收成沒這樣糟過。”他試圖找出一點慰藉,一點能對抗眼前地獄的理由。

“往年?”張伯猛地扭過頭,渾濁的眼睛里驟然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那是被逼到懸崖邊緣、退無可退的困獸才有的兇光,“往年是老天爺開眼,賞口稀飯吃!今年呢?旱的時候,那地裂開的口子能吞下活人!眼巴巴盼雨,它他媽的下起來就沒個完!蟲!病!菜價賤得不如土!林風娃,你是大學生,你學問大,你倒是告訴我,這地……還他媽怎么種?這人……還怎么活?!”

質問像冰冷的錐子,狠狠扎進林風的耳膜。他讀過農學,懂那些印在教科書上的理論,懂氣候模型里跳動的曲線,懂土壤有機質流失的數據,懂作物抗性下降的圖表分析,更懂市場信息不對稱如何像無形的絞索,一圈圈勒緊農民的脖子。這些在象牙塔里顯得無比清晰、無比重要的冰冷詞匯,此刻在張伯那張被絕望徹底扭曲的臉面前,在腳下這片散發著死亡氣息的腐爛菜田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如此空洞可笑。知識沒能帶來力量,反而成了無能的注腳。

一股混雜著憤怒、羞愧和巨大無力感的灼熱猛地沖上喉嚨。林風猛地站起身,冰冷的雨水順著發梢、臉頰、脖頸肆意流淌。他強迫自己不再看那片吞噬一切的泥沼,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沒到腳踝的泥濘,每一步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噗嗤”聲,像大地在發出垂死的呻吟。他朝著村子邊緣那棟孤零零的建筑走去——那是由廢棄多年的農機倉庫改造而成的、屬于他一個人的堡壘和戰場。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銹跡斑斑的鐵皮門,一股復雜而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腐爛甜膩。濃烈的機油味、松香焊錫的焦糊味、潮濕角落里散發的淡淡霉味,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屬于植物幼苗的清苦氣息,在這方寸之地奇妙地混合、發酵。倉庫里光線昏暗,唯一的光源是頭頂那盞懸掛著的、瓦數不高的白熾燈泡,隨著門外灌進來的風輕輕搖晃,投下昏黃、跳躍、極不穩定的光暈,在堆滿雜物的空間里制造出無數晃動的陰影。

這里是他隔絕絕望的最后屏障。角落里,一臺用報廢拖拉機引擎和舊汽車電瓶粗暴拼湊起來的發電機,正發出沉悶而吃力的轟鳴,像一頭不堪重負的老牛,為這方寸之地輸送著時斷時續、電壓不穩的電力。幾張不知從哪里撿來的破舊木桌勉強拼湊成一張巨大的工作臺,上面堆放的“垃圾”足以讓任何一個整潔癖患者當場崩潰:拆開的舊手機主板裸露著密密麻麻的焊點和芯片,像被解剖的電子昆蟲;各種顏色、粗細不一的電線如同糾纏的蛇群,連接著奇形怪狀的傳感器探頭——有的像注射器針頭,有的頂著玻璃小圓罩,有的干脆就是幾根裸露的金屬絲;幾個用礦泉水瓶切割改造的培養皿里,渾濁的培養液中漂浮著幾片孱弱的綠色;幾塊覆滿氧化綠銹和可疑污漬的電路板隨意散落;幾本被翻得卷了毛邊、封面破損的《植物病理學》、《微控制器原理與應用》、《土壤化學》像疲憊的士兵,歪斜地靠在桌角。一面斑駁的墻壁上,掛著一張巨大的華北平原土壤墑情圖,上面用紅藍鉛筆和黑色馬克筆涂滿了各種潦草的符號、箭頭、計算公式和意義不明的批注,遠看像一張神秘的星圖,又像一場瘋狂戰役的作戰計劃。

然而,在這片混亂的“垃圾場”中央,一個丑陋而倔強的金屬骨架牢牢占據了視覺焦點。那是用幾根廉價的、表面布滿劃痕的鋁合金管歪歪扭扭焊接而成的框架,關節連接處裸露著粗糙的齒輪和微型電機,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一個沾滿泥漿和油污的舊摩托車電瓶被幾根電線粗暴地連接到骨架上,提供著可憐而時斷時續的動力。幾片巴掌大小、邊緣碎裂的太陽能板用絕緣膠帶和鐵絲,以一種極其不穩定的方式歪斜地綁在“頭部”位置。在太陽能板下方,一個用拆下來的舊手機攝像頭鏡頭和一個小型紅外傳感器拼湊而成的“眼睛”,正空洞地“注視”著前方。幾根廉價的塑料軟管從它簡陋的“腹部”延伸出來,連接著幾個裝著不同顏色液體的玻璃罐子。這個丑陋、粗糙、隨時可能散架的家伙,就是林風過去半年所有心血、所有積蓄、所有不被理解的瘋狂所凝聚的產物——第一代“光合機器人”原型機,代號“蚯蚓一號”。在西洼子村民眼中,這不過是個浪費電的“鐵疙瘩怪物”。

林風粗暴地甩掉濕透沉重的雨披,它“啪”地一聲落在地上,濺起一片泥水。他幾步沖到工作臺前,胡亂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冰冷的雨水和汗水混合物,抓起離手邊最近的一個培養皿。培養皿里,幾株他用盡辦法才從省農科院老同學那里“化緣”來的耐寒菜心種子,在幾盞用舊臺燈改造的簡陋LED補光燈照射下,艱難地探出一點點脆弱的綠意。纖細得仿佛一碰即斷的莖稈,頂著兩片小小的、顏色淡黃、營養不良的子葉,在渾濁的培養液里微微晃動,像溺水的嬰兒在無力掙扎。窗外,是吞噬了三百畝希望的腐爛地獄;眼前,是這點在人工燈光下勉強維持的、微不足道的綠意。強烈的諷刺感像冰冷的針,刺得林風眼睛生疼。

他猛地將培養皿舉到眼前,昏黃搖曳的燈光透過玻璃,在他布滿蛛網般紅血絲的眼底映出扭曲、放大的綠色影子。指尖那片爛葉帶來的冰冷、滑膩、象征著徹底死亡的觸感,如同毒蛇般再次纏繞上來。張伯那嘶啞、絕望、帶著哭腔的咆哮——“全完了……人都活不了……”——像魔咒一樣在他耳邊瘋狂回響,與窗外永無止境的、震耳欲聾的暴雨聲混合、扭曲、放大,變成一種足以撕裂耳膜的尖銳噪音,瘋狂沖擊著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

“活不了……誰都活不了……”張伯的聲音仿佛就在他耳邊,帶著絕望的回音,一遍遍重復,越來越響。

“活不了?”林風喉嚨里擠出兩個嘶啞的音節,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他布滿血絲的眼球幾乎要凸出來,死死盯著培養皿里那點可憐的、在燈光下顯得虛幻的綠色。瞳孔因為過度聚焦而劇烈地顫抖著。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旋轉、扭曲。那兩片孱弱得可憐的淡黃色子葉,在視野中瘋狂變形、拉長,與窗外漂浮在污水中腐爛發黑的菜心葉片詭異地重疊在一起。張伯那張溝壑縱橫、涕淚橫流、寫滿絕望的臉;田埂上銹跡斑斑、如同廢棄棺材的拖拉機;腳下渾濁冰冷、深不見底的積水;視野里那些被根腐病和蟲害折磨得奄奄一息、葉片千瘡百孔的秧苗……無數破碎、灰暗、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畫面,在他被雨水和絕望浸泡得近乎麻木的腦海里瘋狂沖撞、擠壓、爆炸!意識仿佛被卷入一個巨大的、黑暗的漩渦,瀕臨徹底碎裂的邊緣。

就在這意識即將被黑暗徹底吞噬的臨界點上,一點冰冷的、絕對理性的火星,毫無征兆地在混沌的深淵最底部驟然炸開!

**數據!**

張伯嘶吼著“老天爺不賞飯”時,那張被絕望徹底扭曲的臉,每一個皺紋里都刻著對無常天氣的恐懼和無力。

**信息!**

那幾臺被主人徹底拋棄在暴雨里、只能默默腐朽生銹的拖拉機,它們是力量的象征,卻也是僵化的囚徒,無法感知,無法應變。

**反饋!**

指尖那片爛葉冰冷、滑膩、象征著徹底消亡的觸感——這是系統崩潰最直接、最殘酷的終端輸出。

**自動化!**

暴雨中,那個在齊膝深的積水里徒勞地揮舞著鐵鍬、試圖挖出一條救命排水溝的佝僂身影——那是人類面對自然偉力時,低效而悲壯的抵抗。

這些絕望的碎片,這些具象化的苦難,在精神被壓榨到極致的瞬間,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冰冷的大手強行捏合、熔煉、鍛造!不再是模糊的概念和感性的痛苦,而是被鍛造成一條冰冷、清晰、閃爍著金屬般堅硬光澤的邏輯鏈條,帶著令人靈魂震顫的嗡鳴,瞬間貫穿了他被雨水和絕望浸泡得近乎麻木、瀕臨崩潰的大腦!

**感知環境(天眼)→分析決策(慧芯)→精準執行(巧手)→優化生命(共生)!**

一個完整的、閉環的、冷酷而高效到近乎無情的解決方案,如同宇宙深處投射而來的冰冷光束,驟然降臨!它驅散了混沌,照亮了黑暗,也帶來一種近乎神性的冰冷戰栗。

“哈……哈哈……”一聲短促、干澀、如同金屬摩擦般痙攣的笑聲,不受控制地從林風被咬出血絲的唇縫里擠出來。他布滿血絲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培養皿,但眼神早已穿透了脆弱的玻璃和那幾株孱弱得可憐的幼苗。在他的視界里,一個由無數精密傳感器編織成的感知網絡(天眼),覆蓋了廣袤的田野,實時捕捉著每一滴雨水的軌跡、每一縷風的變化、每一寸土壤的呼吸、每一株作物的心跳;一個由海量數據和冷酷算法驅動的智能核心(慧芯),在無形的空間中高速運轉,分析、預測、決策,如同掌控萬物的冷酷神明;無數鋼鐵鑄就、不知疲倦的機械手臂(巧手),在指令下精準地執行著播種、灌溉、施肥、除害的使命,高效而無情;最后,是生命本身的優化(共生),通過基因編輯、微生物組調控,賦予作物更強的生命力,去適應,去征服!鋼鐵與數據交織,冰冷與生機融合,構成了一幅令人目眩神迷、又帶著一絲非人恐怖感的未來圖景!那條冰冷的邏輯鏈條,就是他用來刺穿這片絕望泥沼、撕裂這窒息黑暗的唯一武器!

他猛地將培養皿砸回工作臺上,動作粗暴得差點讓玻璃器皿碎裂。他不再看它,仿佛那點綠色已是無關緊要的塵埃。他猛地轉身,充血的目光如同兩柄淬火的利劍,刺向那個丑陋的、代號“蚯蚓一號”的金屬骨架。昏黃搖曳的燈光下,他布滿泥水、油污和汗水的年輕臉龐上,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如同兩簇在無邊暴雨和絕望泥濘中,被那冰冷神啟驟然點燃的、永不熄滅的火焰——那是瘋狂與理性交織的火焰,是毀滅與創造共生的火焰。

窗外,是吞噬一切希望的、無邊無際的暴雨和死亡的氣息。

窗內,一個在絕望深淵最底部誕生的、關于鋼鐵與數據的冰冷狂想,剛剛點燃了它倔強的第一簇火苗。

冰冷的雨點,如同億萬顆冰冷的子彈,瘋狂地敲打著倉庫單薄的鐵皮屋頂,發出震耳欲聾的噼啪巨響,像是對這微弱而倔強的火苗發出的、鋪天蓋地的無情嘲弄與宣戰。

版權:創世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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