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檳塔在宴會廳中央堆疊出剔透的迷宮，金黃色的液體在枝形吊燈下流轉著昂貴的光。林風站在塔尖投下的碎光里，手工定制的西裝包裹著他尚未痊愈的身體，布料摩擦左腹縫合線的感覺依然清晰。斷指處新生的嫩肉在緊繃的袖口下隱隱作痛。他手里端著的香檳杯幾乎沒動，氣泡沿著杯壁無聲地上升、破裂。

“林董！恭喜登頂！”禿頂的投行家擠過來，油亮的額頭反射著吊燈的光，他過于熱情地拍打林風的肩膀，力量透過薄薄的西裝傳遞到傷口，帶來一陣鈍痛。“‘神農’ABS二期債券認購超募八百倍！華爾街那群狼，搶瘋了！哈哈！”他唾沫橫飛，牙齒上沾著一點魚子醬的黑色碎屑。

林風的目光越過他興奮的臉，投向落地窗外。城市璀璨的燈海在腳下鋪展，車流如同發光的血管。沈銳站在不遠處，正被一群西裝革履的人簇擁著。他優雅地搖晃著酒杯，臉上是那種掌控一切的、近乎慵懶的微笑。一個基金經理正把平板遞到他眼前，屏幕上跳動著令人眩暈的數字曲線。沈銳只是輕輕點頭，指尖在屏幕上劃過，一個指令發出——幾秒后，宴會廳角落巨大的實時股價顯示屏上，“神農科技”的數字猛地向上跳動了一格，引起一陣壓抑的驚呼。資本的權杖在他指尖輕若無物。

“數據，林董！是您的數據！”禿頂投行家還在喋喋不休，肥厚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林風臉上，“那些田里的蟲情、墑情、長勢…打包成證券！爛泥里刨出金疙瘩！神了！”他聲音太大，引來周圍幾道探尋的目光。林風胃里一陣翻攪。他想起了那些被他打包“證券化”的數據源頭——西洼子龜裂的田壟，張伯絕望的臉，還有李嬸倒下的那片貧瘠坡地。

陳默坐在宴會廳最角落的陰影里，格格不入。他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夾克，手里攥著一罐冰啤酒，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面前的長條桌上，精美的法式甜點如同藝術品般陳列。他的目光卻死死盯著桌布邊緣——那里，一個不起眼的灰色骨灰盒靜靜立著，上面貼著打印的標簽：“張伯，西洼子村”。旁邊放著一個用化肥袋改制的粗糙口袋，袋口露出幾根焦黑的爛菜梗，散發著與這金碧輝煌格格不入的、泥土和焚燒后的微弱氣息。這是張伯留下的全部。陳默把它帶進了這場盛宴，像一塊沉默的墓碑。

林風感到窒息。他放下幾乎沒碰的香檳，轉身走向洗手間。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無聲無息，卻像踏在虛空里。推開沉重的鑲金門扉，冰冷的空氣混合著昂貴的香薰味撲面而來。巨大的鏡面墻映出他蒼白的臉，眼下的烏青被精心修飾過，但眼底的疲憊像深潭。他擰開鍍金水龍頭，冰冷的水沖刷著手腕。水流聲在空曠的洗手間里格外清晰。

他抬起頭，看向鏡中的自己。西裝挺括，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茍，新晉首富的光環仿佛觸手可及。然而下一秒，鏡中的影像開始扭曲、溶解。皺紋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瞬間爬滿額頭和眼角；頭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灰白、稀疏；挺直的脊背佝僂下去，皮膚松弛地掛在骨架上。那雙眼睛——鏡中那雙屬于“林風”卻又無比陌生的眼睛——渾濁、空洞，深陷在濃重的陰影里，里面沉淀著某種無法言說的、巨大的悲愴和虛無。那不是疲憊，是燃燒殆盡后的死灰。

林風猛地閉上眼，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尚未愈合的傷口。冷水濺濕了他的袖口。他睜開眼，鏡中只有那個年輕卻蒼白的新貴。幻覺消失了，但那衰老、腐朽的感覺卻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心臟，留下揮之不去的寒意。

他撐著冰冷的洗手臺邊緣，深呼吸，試圖壓下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覺。那幻覺中的眼神…是未來的自己嗎？還是被這“饑餓的繁榮”吞噬后的殘骸？

就在他準備離開時，宴會廳方向的喧囂陡然拔高，緊接著又詭異地陷入一片死寂。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他拉開門。

死寂籠罩著宴會廳。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中央那張鋪著雪白桌布的長桌上。沈銳臉上的慵懶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審視。他面前，一個精美的瓷盤里，那份幾分鐘前還備受贊譽的“春日田園沙拉”被推到了一邊。一只肥碩的、通體翠綠、還在微微蠕動的菜青蟲，正醒目地趴在雪白的盤沿上。蟲體在燈光下泛著濕潤的、令人作嘔的光澤。

時間仿佛凝固了。香檳塔的氣泡無聲上升破裂，悠揚的小提琴背景音成了刺耳的噪音。所有人屏住呼吸，目光在盤中的蟲、沈銳冷峻的臉、以及遠處巨大屏幕上依舊在瘋狂跳升的“神農科技”股價之間來回游移。金黃色的數字煙花還在屏幕上無聲地炸開，慶祝著市值沖破千億大關。那抹刺眼的翠綠，像一個惡毒的嘲諷，釘在這片金色的“繁榮”之上。

林風的胃部劇烈痙攣起來。他看到了陳默在角落投來的目光，充滿了無聲的控訴。他看到了李會計的臉在記憶中閃過，看到了李嬸倒下的那片土地。那些被他打包成ABS債券的“蟲情監測數據”…已經停更兩周了。因為“慧芯”的核心服務器資源，正全力保障沈銳的金融交易數據流暢通無阻。西洼子的田地，成了被遺忘的角落。

一股酸腐的液體猛地沖上喉頭。林風再也無法抑制，他猛地轉身沖回洗手間，反手鎖上門。他撲到光潔的馬桶前，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陶瓷邊緣，劇烈地干嘔起來。西裝繃緊，左腹的傷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他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灼燒般的胃酸灼燒著食道，嗆出痛苦的淚水。鏡子里，他看到了自己扭曲的臉，額頭上青筋暴起，嘴角掛著涎水，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厭惡——不是對那條蟲，是對他自己，對這場建立在腐爛根基上的、金光閃閃的“繁榮”。

外面宴會廳的死寂被打破，嗡嗡的議論聲像潮水般涌起，又被刻意壓低。股價顯示屏上，那金色的煙花依舊在不知疲倦地綻放，慶祝著這場荒謬絕倫的“饑餓的盛宴”。林風癱坐在冰冷的瓷磚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隔間門板，昂貴的西裝褲被地上的水漬浸濕。他閉上眼，大口喘息。胃部的痙攣和傷口的劇痛交織在一起。黑暗中，那條翠綠的、蠕動的菜青蟲，和屏幕上不斷炸開的金色煙花，反復交替出現，最終融合成一片令人眩暈的、惡心的光斑。

洗手間外，觥籌交錯的幻影依舊在香檳氣泡中沉浮。而一門之隔，新晉首富蜷縮在冰冷的角落，在干嘔的余韻和幻覺殘留的恐懼中，第一次清晰地嗅到了這場“繁榮”深處散發出的、來自腐爛田野的、令人窒息的甜腥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