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梯盡頭，密室低矮，空氣凝滯。
王翦左腳剛踏上地面，斷戟便橫掃一圈，戟尖劃過石壁，濺起幾點火星。他沒再冒進(jìn)，而是將戟柄拄地，借力穩(wěn)住身形。血從肩頭傷口滲出，順著臂膀流進(jìn)掌心，濕滑的觸感讓他猛地收緊五指——劍柄不能丟。
這地方不對勁。
四壁不是石料，而是某種暗青色的陶板，上面繪滿扭曲圖騰。人首蛇身、三目鬼面、倒懸祭壇……全是楚地巫祭之象。線條以朱砂勾邊，夾雜著黑灰礦物粉，像是用骨灰調(diào)的顏料。最深處一整面墻，畫著巨大的祭火陣，火焰里浮著七個人影，姿勢各異，卻都朝著同一個方向跪拜。
“咸陽……”王翦低語，目光掃過那些人影的衣飾紋路，心頭一震。
其中一人穿玄甲，佩虎頭墜，分明是秦將裝束。
他一步步往前，每一步都踩在陶板接縫處，防著再有翻板陷阱。指尖輕撫墻面，觸到一處凹凸——那火焰圖騰的中心，竟嵌著一枚銅釘，釘帽極小，若非刻意摸索，根本察覺不到。
“機關(guān)藏在畫里？”他冷笑，“田襄子，你越來越會裝神弄鬼了?！?
他沒立刻動手，反而退后半步，瞇眼細(xì)看整幅巫圖。這些圖案看似雜亂，實則暗合星位排列。他自幼畫軍圖，對方位極為敏感，很快發(fā)現(xiàn)所有線條最終匯聚于一點——正是那枚銅釘所在。
“既是陣眼，那就——”
他猛地拔出腰間匕首，反手一擲！
“叮”一聲脆響，匕首精準(zhǔn)釘入銅釘凹槽。剎那間，整面墻“咔咔”作響，陶板錯位滑動，露出后方暗格。
暗格中，卷軸靜臥。
王翦屏息取出，展開。
不是竹簡，也不是帛書，而是一幅長達(dá)三丈的丹青長卷，材質(zhì)似麻非麻，似皮非皮，觸手堅韌，像是用某種獸膜鞣制而成。畫卷以墨線勾勒山川城池，七國疆域清晰可辨，邊境線用不同顏色標(biāo)注：齊為青，楚為赤，燕為黑，趙為白，魏為黃，韓為褐，秦為玄。
但真正讓他瞳孔收縮的，是畫上那些血點。
密密麻麻，遍布各地，有的在戰(zhàn)場舊址，有的在關(guān)隘要道，還有的……直接標(biāo)在宮殿之上。
他一眼認(rèn)出——那是阿房宮的位置。
血點不止一個，而是七個，連成一條蜿蜒路線，從楚地出發(fā)，經(jīng)陳縣、大梁、邯鄲，最終直指咸陽宮闕。每一滴血都新鮮得仿佛剛滴上去，邊緣未干，隱隱泛著腥氣。
“這是……行刺路線？”他喉頭一緊。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一聲輕響。
王翦猛然轉(zhuǎn)身，斷戟橫擋。
一名墨家弟子倒在入口處，面朝下趴著，四肢抽搐，七竅正緩緩滲出黑血。他右手死死攥著一塊玉牌，指節(jié)發(fā)白，像是臨死前拼盡全力要護(hù)住什么。
王翦緩緩走近，用戟尖挑開那人手掌。
玉牌入手溫潤，質(zhì)地極佳，正面刻著一個“趙”字，背面卻是兩個小字：阿鸞。
他呼吸一滯。
那是趙姬的乳名。只有極少數(shù)人知道，連嬴政都從未當(dāng)面喚過。
“她的人……還活著？”王翦盯著玉牌，腦海中閃過邯鄲城破那夜——金步搖墜地，趙姬懷抱嬴政，他一箭射落敵將旌旗，卻救不下整個趙國。
可這弟子為何會死？又為何帶著這塊玉牌？
他低頭再看尸體，發(fā)現(xiàn)那人衣領(lǐng)內(nèi)側(cè)繡著一行小字：“守陵人，第七代?！?
守陵？
王翦心頭一跳。秦王陵墓……趙高帶來的黑木匣上，不就刻著陵墓方位？
他猛地回頭看向丹青圖。
血點路線，從楚地起始，終點咸陽——但若倒過來看呢？
他手指逆向劃過血跡，從阿房宮回溯，經(jīng)函谷關(guān)、大梁、陳縣，最終停在一處標(biāo)記：鄢郢舊墟。
那里曾是楚國都城，如今荒草叢生，唯有一座殘破祭壇，據(jù)傳是墨家最后的集會地。
“原來不是刺秦……”他喃喃，“是反向溯源？”
他忽然意識到什么，快步?jīng)_回丹青圖前，俯身細(xì)看那些血點之間的連線。線條看似隨意，實則暗藏規(guī)律——每一段距離，恰好對應(yīng)一次大戰(zhàn)役的行軍日程。
鄢郢之戰(zhàn)，三十日。
邯鄲之圍，四十五日。
巨鹿血戰(zhàn)，十九日。
而最后一段，從函谷關(guān)到咸陽，只標(biāo)了七日。
“七天……夠干什么？”他咬牙，“攻城？政變？還是……換掉秦王？”
他正思索間，忽覺指尖一燙。
低頭一看，丹青圖上的血點竟在微微發(fā)熱！更詭異的是，原本靜止的血跡，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中央?yún)R聚，仿佛被某種力量牽引。
“活的？！”他猛然后退，斷戟橫在胸前。
可就在這時，那幅圖突然“嗤”地一聲輕響，邊緣開始焦化，像是被無形火焰焚燒。血跡迅速蒸發(fā)，留下淡淡腥味，而圖中原本標(biāo)注的“阿房宮”三字，竟在熱氣中扭曲變形，化作兩個新字：
機關(guān)。
王翦渾身一震。
機關(guān)？！
他猛然想起田襄子臨終前那句預(yù)言：“王翦之傷，終成滅秦火種?！碑?dāng)時他只當(dāng)是瘋話，可如今看來——
“傷疤……換天下？”他下意識摸了摸左眉箭疤，冷汗滑落。
這圖不是情報，是引信。
誰點燃它，誰就會被卷入一場足以焚盡六國殘魂的烈火。
他正欲收圖，忽聽“啪”一聲輕響。
那名倒地的墨家弟子，右手五指竟緩緩松開，玉牌滑落，正巧壓在丹青圖的“鄢郢”標(biāo)記上。
剎那間，圖上殘余血絲如蛇般游動，盡數(shù)鉆入玉牌！
玉牌表面瞬間浮現(xiàn)出細(xì)密裂紋，裂紋中透出幽綠微光，像是某種機關(guān)核心正在激活。
王翦一把抓起玉牌，卻發(fā)現(xiàn)它燙得幾乎握不住。更可怕的是，他掌心舊傷竟開始滲血，血珠自動流向玉牌，仿佛被吞噬一般。
“這東西……認(rèn)我？”他怒吼，甩手欲擲。
可玉牌剛離手，空中竟響起一聲低沉嗡鳴——
“嗡……”
像是某種巨大齒輪開始轉(zhuǎn)動。
密室四壁的巫圖同時震動，朱砂線條泛起紅光，那些人影的眼睛，竟齊齊轉(zhuǎn)向王翦。
他猛地抬頭。
頭頂石板無聲滑開，露出一方暗格，里面靜靜躺著一枚青銅齒輪，齒牙殘缺，正對下方丹青圖的“咸陽”位置。
齒輪下方，刻著一行小字：
以血啟鑰，以人為殉。
王翦死死盯著那枚齒輪，耳邊仿佛響起白起在長平戰(zhàn)場的低語：“七百銀鈴，換一局死棋?！?
他緩緩抬起左手，將玉牌按向自己仍在流血的肩傷。
血滴落，玉牌吸收，綠光暴漲。
整幅丹青圖“轟”地騰起一尺高的幽焰，火中浮現(xiàn)出一行虛影文字，筆跡蒼勁，卻非墨家風(fēng)格：
你走的路，他們替你走完了——可你留下的疤，該由誰來填？
王翦怒吼一聲，揮戟斬向火影！
斷戟劈空，火焰不滅，反而順著戟身蔓延而上，燒向他的手臂。
他咬牙，反手將戟插入地面，硬生生用身體壓住火焰。
火光映照下，他臉上傷疤扭曲如活物，而那枚青銅齒輪，正緩緩從暗格中降下，眼看就要落入圖中血陣。
他的右手，還死死攥著斷戟。